族叔信使苏勇离去后，那一百两银子和京城带来的稀罕物，像一块滚烫的山芋，摆在了苏家众人面前。堂屋里，油灯的光晕笼罩着神色各异的家人。
赵氏终究是没忍住，伸手轻轻抚摸着石桌上那匹靛蓝色细棉布，嘴里啧啧称奇：“这料子，真滑手……在咱们这，见都见不着。”她又瞥见那包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京式点心，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苏明德则拿起那封苏文渊的亲笔信，翻来覆去地看，虽然大多数字不认得，但“京城”、“宅院”、“田产”、“读书”这几个隐约猜得出的词，像猫爪子一样挠着他的心。他看向沉默不语的苏明远，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不甘：“二哥，族叔……族叔这可是实打实的好意啊！一百两！还有京城的宅子！青松、晚晚他们去了，就能念书，秀秀也能说个好人家……这、这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他越说越激动，站起身来回踱步：“咱们在这寒石村，起早贪黑，土里刨食，还得提防着王老棍那些人，图个啥？不就是图个温饱吗？可现在有机会去京城享福，族叔还是个大官……二哥，你再琢磨琢磨？”
苏明远依旧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目光深沉。他何尝不知道京城的好？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可他更记得流放路上的艰辛，记得在这寒石村一砖一瓦重建家园的不易，记得妻子和女儿方才那番入情入理的分析。
李慧心看着丈夫紧锁的眉头，又看看明显动了心的三弟和三弟妹，轻轻叹了口气，开口道：“三弟、招娣，京城的好，咱们都知道。可你们想想，族叔信里说得客气，是‘安排宅院田产’，可这宅院田产，是姓苏，还是姓咱们这个苏？咱们去了，是客居，还是自立？”
她语气温和，却字字敲在关键处：“咱们现在虽穷，可这房子是咱们自己修的，地是咱们自己开的，作坊是咱们自己建的，跟隆昌商队的线是咱们自己搭上的。吃了上顿愁下顿是不假，可心里踏实，腰杆子硬气。去了京城，看似样样现成，可花一个铜板，都得看人脸色，说一句话，都得掂量分量。那种仰人鼻息的日子，真就比现在强吗？”
苏晚晚也适时轻声补充：“三叔，三婶，娘说得对。咱们在寒石村，就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虽然跌跌撞撞，可每一步都是自己走的。去了京城，族叔或许能让我们坐上轿子，走得快，可万一哪天轿子没了，咱们自己还站得稳吗？咱们家的根，已经扎在这里了。阿木哥帮衬着，王老蔫大叔他们信服着，隆昌商队认着咱们的货，这些，才是咱们实实在在的依靠。”
她提到“根”，提到“依靠”，让苏明德和赵氏都怔了怔。赵氏下意识地看向窗外，院子里那几垄新绿的菜苗，角落里咕咕叫的母鸡，还有后院隐约传来的栓柱打磨工具的声响……这一切，确实让他们有了几分“家”的实在感。
苏明远这时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三弟，弟妹，慧心和晚晚的话，就是我的意思。族叔的馈赠，我们感激，这解决了咱们的燃眉之急。但京城，我们不去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看到这片他们亲手开垦的土地：“这里，才是咱们苏家的根基。爹临走前把家交给我，嘱托我守住这里。咱们现在日子是难，可难有难的过法。有了这一百两，咱们可以买更好的农具，可以多开几亩荒地，可以扩大作坊，可以给青松请个先生认字……咱们靠自己，一样能把日子过得红火起来！”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明德和赵氏：“是，去了京城，或许能沾族叔的光，享几天清福。可那福气，是悬在半空的，不踏实！咱们寒石村这份家业，是实打实攥在自己手里的！你们是愿意去做那寄人篱下的客，还是愿意跟着我，在这里，当自个儿家的主人？”
“当主人”三个字，重重地砸在苏明德和赵氏心上。苏明德想起以前在家族中因为不是长子、没什么本事而受到的忽视，赵氏想起自己娘家不算显赫在妯娌间的小心翼翼……去京城，在族叔那样的高官门下，他们这样的人，恐怕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而在这里，在二哥的带领下，他们是真的在参与建设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说话做事，都有分量。
苏明德脸上的激动和不甘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和坚定。他重重一拳捶在自己大腿上：“二哥，你说得对！是我想岔了！京城再好，不是咱的家！咱就在这儿，把咱这寒石村的家业，搞得轰轰烈烈的！让京城的族叔也知道，咱这旁支，不靠他，也一样能行！”
赵氏也像是想通了，虽然眼里对那布料点心还有不舍，但语气果断起来：“当家的说得对！咱不去了！就在这儿！靠着咱们自个儿的手，吃饭香！”
见三弟夫妇都想通了，苏明远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走回桌边，拿起那封邀请信，就着油灯的火焰，缓缓点燃。信纸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
“这件事，到此为止。”苏明远看着那簇小小的火焰熄灭，沉声道，“往后，谁也不许再提去京城的事。咱们的心思，都得放在怎么把眼前的日子过好上。”
他拿起那沉甸甸的一百两银子，掂了掂：“明天，三弟你去一趟镇上，买两头健壮的耕牛回来！再扯些厚实的粗布，给每人做身新衣裳！剩下的钱，留着买粮食、盐巴，还有青松拜师用的束修！”
“哎！好！”苏明德响亮地应道，脸上再没有了之前的犹豫，充满了干劲儿。
赵氏也连忙道：“做衣裳的事包在我和秀秀身上！”
笼罩在苏家上空关于去留的阴云，在这一刻彻底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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