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是二月初五熬好的。
那天天刚蒙蒙亮,苏晚晴就把林昭叫醒了。小炭炉上坐着个陶罐,罐口用湿布封着,只留一道细缝,白色的蒸汽从缝里钻出来,带着一股极其古怪的味道——苦中带着腥,腥里又透着一丝奇异的甜香,像铁锈混着蜂蜜,再撒上一把陈年的茶叶。
“趁热喝。”苏晚晴用厚布垫着手,把陶罐里的药汁倒进碗里。药汁是暗红色的,粘稠得像融化的糖浆,表面还浮着一层细密的、珍珠似的光泽。
林昭接过碗,手有些抖。碗很烫,那股热气扑在脸上,让她想起天地坛上两人掌心滴落的血。
她闭了闭眼,仰头一口灌了下去。
药汁滑过喉咙的瞬间,整个世界都扭曲了。
先是苦,苦得舌根发麻,像吞了一把黄连渣子。紧接着是烫,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烧得她整个人蜷起来,额头瞬间冒出冷汗。然后是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脑子里筑巢。
“忍住。”苏晚晴的手按在她背上,声音很稳,“药力在冲你经络里淤积的毒,会很难受。”
何止难受。林昭觉得自己快要裂开了。那股灼热的气流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撞到哪里,哪里就传来尖锐的刺痛——左肩的旧伤、心口的隐痛、这些年积攒的所有暗伤,全都被翻搅起来。她死死咬着牙,指甲抠进掌心,血腥味在嘴里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翻江倒海的痛楚渐渐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的暖意,像春日的溪水,缓缓流过四肢百骸。她喘着粗气,慢慢睁开眼睛。
视线清晰了许多。窗外的晨光不再是模糊的一团,能看清树叶的轮廓,远处山峦的层次。胸口那种常年压着石头的憋闷感消失了,呼吸变得顺畅——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她吸进一口气时,没有立刻想咳嗽。
“感觉怎么样?”苏晚晴搭上她的脉搏。
“好像……”林昭试着动了动胳膊,虽然还是虚弱,但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处不在的酸痛减轻了大半,“好多了。”
苏晚晴诊了很久的脉,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最后长长舒了口气:“毒拔出了七成。剩下的三成已经深入骨髓,需要时间慢慢调理。但至少……你有时间了。”
有时间了。这三个字像甘露,滴进林昭干涸的心底。她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第一次觉得,也许真的能活下去,也许真的能看到这场仗打完的那天。
可这份轻松没能持续多久。
晌午时分,寨子外来了人。不是马车,是两匹快马,马上的骑士穿着宫中禁卫的服饰,风尘仆仆,脸上满是疲惫。他们送来了两封信。
一封是萧凛的私信,只有寥寥数语:“朝议汹汹,皆因卿欲出海事。朕已压之,然不可久。速归。”
另一封是正式的廷寄抄本,上面列着十几位朝臣联名的奏折,洋洋洒洒数千言,核心意思就一个:昭宪夫人林氏,以一女子之身,擅离职守,结交苗蛮,今又欲涉险出海,实乃祸乱朝纲之举,请陛下明察,收回其参政之权,令其归返后宫,安守妇道。
奏折末尾的签名里,有两位内阁大学士,三位六部尚书,还有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亲王。分量重得能压垮一座山。
林昭看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把信纸慢慢折好,放在桌上。阳光从窗格照进来,落在她手背上,能看见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很细,像随时会断的丝线。
“先生……”何三娘红着眼眶,“咱们不去了,行么?就在苗疆养病,等身子好了再……”
“然后呢?”林昭打断她,声音很轻,“等海底的东西爬上来?等黑石教献祭成功?等西北乱成一锅粥?等西洋人再来?”
她站起身,走到竹榻边开始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几件换洗衣物,那个从不离身的盒子,还有苏晚晴给她准备的药囊。
“准备一下,我们明日启程回京。”她说。
“可你的身子刚见好,长途跋涉……”苏晚晴皱眉。
“死不了。”林昭笑了笑,那笑里有种豁出去的平静,“再说了,有些架,得当面打才痛快。”
***
回京的路走得比来时更急。林昭的身体虽然好转了些,但连日颠簸还是让她脸色苍白,时常需要停车休息。苏晚晴的药一日三次地灌,才勉强吊着她的精神。
二月初十傍晚,马车终于驶入京城。没有回榆钱胡同,直接进了宫。
养心殿里灯火通明。林昭在殿外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太监才出来传她进去。迈过高高的门槛时,她腿软了一下,旁边的苏晚晴不动声色地扶了一把。
殿内很暖,地龙烧得旺,空气里飘着龙涎香的味道。萧凛坐在御案后,穿着明黄的常服,正在批阅奏折。见她进来,他放下笔,抬头看过来。
他的眼下有浓重的青黑,下巴上冒出了胡茬,显然这几天也没睡好。但那双眼睛还是深黑锐利,像淬过火的刀。
“臣,参见陛下。”林昭要行礼,被萧凛抬手止住了。
“坐。”他指了指旁边的绣墩,又看向苏晚晴,“苏夫人也坐。”
太监端上热茶,退了出去。殿门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寒风。
“信你都看了。”萧凛开门见山,语气听不出情绪,“说说你的想法。”
林昭捧着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温热:“陛下信臣么?”
萧凛看着她:“朕若不信,你就进不了这个门。”
“那臣就说实话。”林昭放下茶杯,身体坐直了些,“海底的‘裂隙’必须封,黑石教必须除。这两件事,拖一天,危险就多一分。臣出海,不是任性妄为,是因为只有‘钥匙’能感应到‘锁孔’的位置。臣留在陆上,不过是等死,去了海上,至少有一搏的机会。”
萧凛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敲了敲。
“朝臣们反对,无非三点。”林昭继续道,“一,女子干政;二,出海凶险,有损国体;三,担心臣……挟‘钥匙’自重,甚至投靠外敌。”
她说得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你怎么想?”萧凛问。
“第一点,臣不想辩。这些年辩得够多了,累了。”林昭笑了笑,有些疲倦,“第二点,出海确实凶险,但坐在宫里,等灾祸上门,就不凶险了么?至于第三点——”
她抬起头,直视萧凛的眼睛:“陛下,臣若想投靠外敌,当年就不会从乱葬岗爬出来,不会帮殿下扳倒沈砚舟,不会在北境流血,更不会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寂静的大殿里。
萧凛的喉结动了动。他看着她瘦削的肩膀,苍白的面容,还有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的、不肯熄灭的火。这火曾经照亮过他的前路,如今也要去照亮最深的海。
“朕知道。”他最终说,声音有些哑,“朕都知道。”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们。窗外是深沉的夜色,宫灯在风里摇晃,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
“但朕是皇帝。”他说,像是在说给她听,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皇帝不能只凭信任做事。朝堂要平衡,人心要安抚,规矩……有时候比道理更重要。”
林昭没有说话。她懂。所以她才会回来,面对面打这一仗。
“明日大朝会,”萧凛转过身,“他们会发难。你要有准备。”
“臣准备好了。”林昭也站起来,腿还是有些软,但她站得很直,“只要陛下给臣一个说话的机会。”
萧凛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朕给你。”
***
那一夜林昭睡在宫里,是萧凛早年住过的东宫偏殿。床很软,被子熏过香,可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很多画面:乱葬岗的冷雨,码头算账时算盘珠子的脆响,萧凛装疯时醉醺醺的眼睛,沈砚舟临死前癫狂的大笑,海底梦里那片深蓝色的光……
天快亮时,她才迷糊了一会儿。梦里又是海,但这次海浪汹涌,黑色的巨船在波涛中颠簸,甲板上站着许多人,穿着古怪的服饰,手里拿着火把,火把的光映亮了他们狂热而扭曲的脸。
他们在唱着什么,声音汇成洪流,震得海面都在颤抖。
然后海底那点光猛地炸开,化作一个巨大的、旋转的漩涡。漩涡中心,有什么东西缓缓升起——是一只眼睛,巨大无比,瞳孔是深不见底的黑,边缘燃烧着冰蓝与金色交织的火焰。
眼睛睁开,看向了她。
林昭在惊悸中醒来,浑身冷汗。窗外传来太监轻声提醒更衣的声音——卯时正了,该上朝了。
她坐起身,摸了摸胸口。盒子安静地贴着皮肤,不烫,只是温温的。但心口那个淡红色的印记,似乎又深了些。
苏晚晴进来帮她更衣。今天穿的是正式的朝服——不是皇后的凤袍,也不是寻常女官的服饰,而是萧凛特旨为她定制的“参知政事”官服。深青色,绣着云鹤纹,腰束玉带,头上戴一顶乌纱进贤冠。
铜镜里映出的人影,瘦削,苍白,但脊背挺得笔直,眼睛里没有半分怯意。
“走吧。”林昭说。
殿外,晨光熹微。正月末的风依旧冷冽,吹在脸上像细小的刀子。长长的宫道通往太和殿,青石板路在晨雾里延伸,望不到头。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回响,孤单,但清晰。
前方,太和殿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显现。那里面,等着她的是一场硬仗。
而她怀里揣着药囊,心口烙着印记,袖中藏着这些年积攒的所有筹码——包括一条命,半残的,但还能拼一次。
够了。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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