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起，天津港的码头上多了一道奇特的风景。
陈昭依旧每天准时上工，扛包、卸货、流汗（假装），和工友们插科打诨，仿佛一切如常。但不同的是，在不远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比如堆放的货箱阴影里、闲置的平板车后面，或者仓库的屋檐下，总会安静地坐着一个身影。
冯宝宝。
她不再穿着哪都通工装，而是换上了徐三徐四给她买的普通衣服（虽然款式依旧有点奇怪），怀里有时会抱着一个陈昭给她买的、看起来有点傻乎乎的毛绒玩具（据说是只狗，但她认成了熊）。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吵不闹，一双比以前灵动了不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跟着陈昭移动的身影。
她在“看”。
这是陈昭给她的“建议”——多看看。
起初，工友们吓得够呛，干活都提心吊胆，生怕这位“女煞星”突然又暴起砍人。但时间长了，发现她真的只是安静地坐着，像个等家长下班的孩子，大家也就慢慢习惯了，甚至偶尔还会偷偷给她塞个苹果或者一瓶汽水。
冯宝宝会接过来，然后歪着头看着对方，直到陈昭对她点点头，她才小声说一句“谢谢”，声音依旧平板，却不再像机械录音。
陈昭休息的时候，就会走到她身边坐下，拧开水壶喝口水，然后开始他们的“码头学堂”。
课堂内容包罗万象，随心所欲。
陈昭指着天空飞过的海鸥：“那是海鸥，一种鸟，会飞，吃鱼。”
冯宝宝仰着头，眼神跟着海鸥移动，重复道：“海鸥。飞。吃鱼。”
她似乎在努力将这些词汇和眼前的景象联系起来。
陈昭拿起一块被海浪冲刷得圆润的鹅卵石：“这是石头，在水里泡久了，就变光滑了。”
冯宝宝接过石头，用手指仔细地摩挲着光滑的表面，感受着那种触感，然后看着陈昭：“水……泡。光滑。”
陈昭甚至会教她一些简单的数字和颜色。 他指着不同颜色的集装箱：“那是红色，那是蓝色，那是绿色。”
冯宝宝很认真地看，然后指着一个黄色的集装箱：“黄色。”
“对，宝宝真聪明。”
陈昭毫不吝啬地夸奖。 冯宝宝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会微微亮一下，似乎对这种肯定有所感应。
他教她工友们的称呼。 “那个肌肉很壮的，叫大牛叔。”
“那个总爱讲笑话的，是李哥。”
“那个是王姐，给我们做饭的，她做的饭很好吃。”
冯宝宝就跟着重复：“大牛叔。李哥。王姐。好吃。”
她学得很慢，很多时候只是机械地重复，并不完全理解背后的含义。但她学得极其认真，那双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盛，对世界的“接收”能力似乎在一点点增强。
有时，陈昭会给她带一本简单的图画书，或者一本小学低年级的识字课本。冯宝宝就会像得到宝贝一样，笨拙地翻看着，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划过，虽然大多不认识，但她会指着图画问陈昭：“这是啥子？”
“这是苹果。”
“苹果。红的。好吃。”
她努力地将图像、词汇和已有的认知（陈昭给她吃过苹果）串联起来。
徐三徐四通过远程监控和赵勇等人的汇报，密切关注着这一切。他们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一方面，他们为冯宝宝显而易见的进步感到欣喜若狂！她会说的词汇多了，开始有了一些简单的逻辑联想，甚至出现了更丰富细微的表情！
这简直是奇迹！ 另一方面，他们又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挫败感。他们和公司那么多能人异士几十年都没能做到的事情，那个神秘的陈昭，就在这嘈杂的码头上，用这种近乎儿戏的方式，一点点做到了！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徐四抓着头发，百思不得其解，“就靠聊天？认字？看海鸥？这他妈是什么新型教学法？”
徐三则目光深邃：“或许……正是这种方式，才最适合宝宝。她缺失的不是力量，不是知识，而是与这个世界最基础的连接和认知。
陈昭做的，就是在帮她重新建立这种连接。耐心，引导，还有……他那特殊的能力。”他指的是陈昭那两次看似随意的“点化”。
他们不敢打扰，只能暗中保护，并尽可能地为冯宝宝的学习提供支持——于是，冯宝宝手里多了识字卡片、儿童绘本、甚至还有一个识字点读笔……
码头的工友们也渐渐接受了这个奇怪的“编外人员”。
大牛叔会炫耀似的在冯宝宝面前展示肌肉，李哥会给她讲一些冷到极点的笑话（冯宝宝通常没反应，但李哥自己乐得不行），王姐更是经常带来好吃的投喂她，把她当成了自家晚辈。
这天下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工人们都躲到仓库里休息。 陈昭和冯宝宝坐在仓库门口，看着外面的雨幕。 雨点打在水泥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陈昭说：“看，下雨了。雨是从云里落下来的水。”
冯宝宝伸出手，接住屋檐滴落的雨水，冰凉的触感让她缩了一下手，但又好奇地再次伸出手去接。
“水。凉。”
她说。
陈昭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问道：“宝宝，你喜欢下雨吗？”
冯宝宝接雨滴的动作停住了。她转过头，看着陈昭，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名为“困惑”的情绪。她似乎无法理解“喜欢”这个词所代表的情感。
陈昭笑了笑，换了个方式：“下雨，感觉舒服，还是不舒服？”
冯宝宝低头想了想，又感受了一下手心的冰凉，不太确定地说：“凉……舒服。”
“嗯，那就是有点喜欢。”陈昭帮她下了个定义。
冯宝宝似懂非懂，小声重复：“喜欢……雨？”
雨渐渐停了，天边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彩虹。 陈昭指着彩虹：“看，彩虹。雨停了，太阳出来，有时候就会有彩虹。”
冯宝宝仰着头，看着那绚丽的色彩，空洞的眼神里，仿佛也被染上了一丝瑰丽的光泽。她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忽然转过头，对陈昭说了一句很长，也很完整的话： “彩虹。好看。喜欢。”
陈昭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他伸出手，像表扬一个真正的小朋友那样，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嗯，彩虹很好看，宝宝说得对。”
冯宝宝没有躲闪，反而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似乎对这种轻柔的触碰感觉不错。
远处的监控车里，徐三猛地摘下了眼镜，用力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徐四则长长吐出一口烟，喃喃道：“妈的……老子居然有点感动了是怎么回事？”
这个活了超过一个世纪的“孩子”，在这个嘈杂的、充满汗水和海风味的码头上，在一个神秘男人的耐心引导下，正以一种缓慢却坚定的速度，重新认识着这个她早已遗忘，或者说，从未真正认识过的世界。
她的启蒙老师，是一个扛包的。她的课堂，是天地万物。
这日子，对陈昭来说，很有趣。对冯宝宝来说，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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