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邺城,槐花正盛。
廷尉寺值房内,诸葛亮放下手中的卷宗,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窗外月色如水,已近子时,衙署内只剩他这一间房还亮着灯。案上摊开的不是案卷,而是九卷《汉律》——这承自萧何《九章律》的根本大法,边角处已写满了批注。
一个月来,他审理了十七桩案件,重审了八件积案,越发感到现行律法的不足。《九章律》体系固然严谨,然历经四百年,各朝增补的《傍章》《越宫律》《朝律》等繁杂叠加,律令科比层层累积,已如老树虬枝,盘根错节。更关键的是,律法偏重刑惩,教化不足;条文虽多,却常与世情民风脱节。
他想起前日那桩窃案——十五岁少年偷鸡。依《盗律》当罚,但《具律》“老幼减等”之条过于笼统。最终他判罚金半两,并令里正为其寻个正经生计。判决时,他特意对少年说:“律法惩你,是为让你知错;为你寻生计,是望你向善。”那少年含泪叩首。
这就是诸葛亮心中理想的法度——刑罚与教化并重,惩戒与引导兼施。
推开窗,夜风带着槐花香涌入。诸葛亮望向远处冰井宫的轮廓,心中已定主意。此事,必须上奏。
五月初八,光明殿朝会。
卯时三刻,百官列队完毕。诸葛亮站在九卿之列,手中持着一卷连夜写就的《请修新律疏》。
朝会议程过半,刘备询问可有本奏时,诸葛亮稳步出列。
“臣诸葛亮,有本启奏。”
殿中目光聚焦。这位年轻的廷尉寺少卿上任月余,首次朝会奏事,许多人都好奇他要说什么。
“准奏。”御座上,刘备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期待——他知道孔明不是轻言之人。
诸葛亮展开奏疏,声音清朗而沉稳:“臣自署理廷尉寺事以来,审理案件二十有五,查阅旧案百余。深感现行律法虽有《九章律》为本,然累世增补,律、令、科、比繁杂交织,官吏难精,百姓难知。更兼法家刑惩有余,儒家教化不足,刑与教分离,难收化民成俗之效。”
他顿了顿,见众人凝神倾听,继续道:“臣以为,当于《九章律》基础上,调整体例,删繁就简,整合律令。更关键者,当融法家理法之严谨,合儒家教化之仁恕,使刑法与教化合而为一。法不止于惩恶,更在于导善;刑不止于禁暴,更在于明耻。”
这番话一出,殿中气氛为之一变。
段煨出列,眉头微蹙:“诸葛少卿之意,是要变更萧相国所定《九章律》之体例?此乃国本,不可轻动。且法家、儒家各有所长,强行融合,恐成四不像。”
诸葛亮躬身道:“段中丞,《九章律》自是根本,然四百年世移事异,律法岂能一成不变?至于儒法融合——法家重律令明断,儒家重教化导善,二者并非水火。以法家之严谨立规矩,以儒家之仁恕施教化,正是‘礼法并重’‘明刑弼教’之道。”
此时,荀彧缓缓开口:“孔明所言,似有所本。可详述之?”
“是。”诸葛亮从袖中取出一卷纸,“臣草拟《新律修撰纲目》,请陛下与诸公过目。”
侍从呈上,刘备展开细看,纸上写得条理分明:
一、以《九章律》为基,整合《傍章》《越宫律》《朝律》及诸科、比,删繁就简;
二、融法家理法思想,律条明确,量刑精准,杜绝模糊;
三、合儒家教化理念,设“恤刑”“教化”“悔过”诸章,刑教合一;
四、定修律三原则:明刑以弼教,重教以辅刑,礼法以共存。
这已不是简单的律法修订,而是一次系统的法制重构。刘备看罢,沉思良久。
郭嘉率先笑道:“好个‘刑教合一’!这是要把商鞅的法和孔孟的礼揉到一块儿啊。有意思!”
贾诩捻须:“老臣以为,此议颇有见地。纯任法家,失之严苛;纯用儒家,失之宽纵。若能融合得当,确可收长治久安之效。”
杨彪、司马防、王允三位老臣交换眼神。杨彪缓缓道:“《九章律》自是根本,然增补繁芜也是事实。若能在其基础上调整体例,融合儒法,倒也不失为守正创新。”
这话说得委婉,但已表露出支持之意。
刘备环视群臣,最后目光落在诸葛亮身上:“孔明,你可知此事之重?修律如筑大厦,一砖一瓦皆需谨慎。”
诸葛亮肃然道:“臣深知。故恳请陛下,集朝中精通律法、深谙儒理之重臣,共成此事。臣愿倾尽所学,协助诸位前辈。”
这话说得谦逊而务实。刘备点头,心中已有决断:“既如此,朕命:成立‘修律馆’,由诸葛亮牵头,荀彧、郭嘉、贾诩、杨彪、司马防、王允六位爱卿协助。以《九章律》为基,融合儒法,刑教合一,修撰新律!”
“臣等领旨!”七人齐声应道。
退朝后,百官鱼贯而出。诸葛亮刚踏出光明殿,便听身后有人唤道:“孔明兄!”
回头一看,正是刘封快步走来,眼中带着笑意。
“殿下。”诸葛亮微笑行礼——私下场合,他们仍保持着多年前的情谊。
刘封与他并肩而行,低声道:“今日朝会,兄真是……一鸣惊人。”他用了这个词,眼中满是真诚的敬佩,“修律改制,融合儒法——这可是大抱负。”
诸葛亮摇头笑道:“不过是这些年在武城审案,在乡下观民,有些感触罢了。律法若只知惩,不知教;只知禁,不知导,终是下乘。”
这话让刘封想起以前的日子。那时他奉父皇之命,在诸葛亮家中住了一年。白天跟着诸葛亮下地劳作,学种稻、植桑;晚上在油灯下,诸葛亮教他数算、教他读史,更教他体察民情。
有一次,村中两户争水,几乎械斗。诸葛亮带他前去调解,不是简单断是非,而是帮两户重划用水时辰,又教他们挖渠蓄水之法。事后诸葛亮对他说:“治国如治水,堵不如疏;治法如调纷,罚不如导。”
那时的话,今日终成奏疏中的“刑教合一”。
“兄长所思所悟,今日终得施展。”刘封感慨道,“父皇常说,兄是‘卧龙之才’,今日看来,果真如此。”
诸葛亮神色认真起来:“殿下,修律之事千头万绪,绝非一人可成。需集众人之智,更要体万民之情。往后,或许还需殿下相助——毕竟殿下在乡间住过,知百姓所思所虑。”
刘封郑重点头:“但有所需,封必尽力。”
两人说话间,已走到宫门处。荀彧等六位重臣正在等候,见诸葛亮来,便围拢商议修律馆诸事。
刘封见状,知趣告辞。走出几步,回头望去,见诸葛亮在六位元老中间,从容应答,不卑不亢。夕阳余晖洒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而挺拔的身影。
那一刻,刘封忽然明白父皇为何如此看重诸葛亮——不仅有才,更有识;不仅知书,更知民;不仅通法,更通道。
这样的人,或许真能为这个新朝,奠定百年法度。
三日后,静思阁。
修律馆设在此处,七张案几呈环形摆放。诸葛亮坐主位,六位重臣分坐两侧。二十余名从廷尉寺、刑曹、御史台及太学抽调的精干吏员,肃立待命。
诸葛亮起身,向众人深施一礼:“今日修律馆初议,晚辈承蒙陛下信重,忝为主持。修律之事,以《九章律》为基,融合儒法,刑教合一。此非晚辈一人之见,实乃陛下圣断,诸公共识。望诸位前辈不吝指教,共成此法。”
荀彧温声道:“孔明不必过谦。你既有全盘之思,便请先陈大纲。”
诸葛亮从案上拿起一份章程:“晚辈拟了修律步骤,请诸公过目。”
章程详细,众人皆无异议。
王允忽然问:“孔明,你所谓‘刑教合一’,具体如何体现?莫非要效《周礼》,以礼代法?”
“非也。”诸葛亮正色道,“是礼法互补。譬如,盗窃者依律当罚,此为法;但若能退赃、悔过、补偿,则可减刑,并令其服役或学徒,导其向善,此为教。又譬如,父子相讼,依律当审,此为法;但审理时当重人伦,劝和解,此为教。”
杨彪捻须:“此即‘明刑弼教’之真义。刑以惩其已然,教以防其未然。”
“正是。”诸葛亮取出一卷草案,“这是晚辈草拟的‘悔过减刑’条款,请诸公指正。”
众人传阅,只见条款明确:罪犯若能真诚悔过,主动赔偿,可视情节减刑一至三等;减刑后,须服教化劳役或入教化坊学习技艺;改造良好者,可提前释免。
司马防仔细看罢,缓缓道:“条款可行,然需严防虚伪悔过、借机减刑。当有查验之制。”
“司马公所言极是。”诸葛亮点头,“故设‘悔过查验期’,短则三月,长则三年,期内行为不端,即撤销减刑。”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深入讨论。书吏们飞快记录,静思阁内气氛热烈而严谨。
郭嘉忽然笑道:“我发现一个问题——若按此律,那偷鸡少年,罚金半两后,还须入教化坊学艺。诸葛小弟,你这可是给自己武城的判决打了个补丁啊!”
诸葛亮也笑了:“正是。律法当不断完善,方能日臻公正。”
讨论持续至午后。众人简单用膳后,开始梳理《九章律》原文。书吏们将九卷律书铺开,诸葛亮亲自领读。
“《盗律》:‘盗贼伤人与杀人同法,皆磔。’”他读到此条,停下道,“此条过严。伤人者,当视伤势轻重定罪;杀人者,当分故杀、误杀、斗杀。一概磔刑,有失公允。”
荀彧点头:“当修改。可分故杀、斗杀、误杀、戏杀、过失杀五等,量刑有别。”
贾诩补充:“还需增‘正当防卫’之条——若为抵御盗贼、保护家人而杀人,当减等或免罪。”
一条条讨论,一句句斟酌。窗外日影西斜,静思阁内灯火渐明。
杨彪揉着发酸的手腕,却神色欣然:“老朽读律五十年,今日方觉律法可如此修——既有法家之明断,又有儒家之仁恕。孔明,你开了一条新路。”
诸葛亮躬身:“此路需诸公共铺。晚辈年轻,唯知埋头向前,方向还需前辈指引。”
荀彧看着眼前这位谦逊而坚定的年轻人,心中感慨。他想起陛下曾言:诸葛亮有“王佐之才”。今日观之,此子不仅通晓律法,更深谙治道;不仅有锐气,更有器量。
修律之事,或许真能成于此人之手。
离开静思阁时,已是星斗满天。
诸葛亮独自走在宫道上,夜风微凉。他想起在隆中草庐时,常与徐庶、崔钧等友人夜谈治国之道。那时他们纵论天下,畅想若有朝一日得遇明主,当如何施政。
徐庶重民生,言“民富则国富”;崔钧重教化,言“教兴则国兴”;而他则常言“法度”——“法正则民安,刑教则俗美”。
昔日之言,今日正一步步变为现实。
抬头望去,静思阁的灯火在夜色中明亮温暖。那里,将有无数个日夜的思考、争论、斟酌;将有承自《九章律》的古老智慧,与融合儒法的新鲜思想碰撞交融。
路还很长。但有了方向,有了同路人,便不惧道远。
诸葛亮深吸一口气,步伐坚定地向前走去。
这个夜晚,一场融合古今、会通儒法的律法变革,悄然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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