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诊已近尾声,日头西斜,给广场上每个人的脸上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长龙般的队伍,终于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十几个人。
吴长生送走一位腿脚不便的老婆婆,刚刚端起微凉的茶碗,想润一润干裂的嘴唇。
变故,就在此刻发生。
广场东边,先是一阵骚动。几个身穿皂衣、腰挎佩刀的健壮家丁,如狼入羊群,粗暴地推开挡路的百姓,硬生生挤出一条道来。一个衣着华贵、满脸倨傲的公子哥儿,在一众家丁的簇拥下,径直朝着孙怀仁的诊台走来。
走得不快,却像一堵无形的墙,将广场上原本和谐的氛围,硬生生推开、压扁。百姓们纷纷避让,眼神里,有畏惧,也有厌恶。
几乎是同一瞬间,广场的另一头,传来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哭喊。
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浑身湿透、一动不动的孩子,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两张诊台之间。
脚上的鞋子跑丢了一只,粗布裙上满是泥污,额头也磕出了血,却浑然不觉,只是用嘶哑的嗓子,反复哭嚎着:“救命……孙神医,吴大夫……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
那孩子,约莫五六岁,面色青紫,嘴唇发白,小小的胸膛,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一缕水草,还挂在那冰冷的脸颊上,像一道刺眼的疤。
一边,是权贵张扬的马蹄。
一边,是人命悬于一线的悲啼。
广场上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身上。
县丞家的管家,一个山羊胡的中年男人,抢先一步,将自家公子的手伸到孙怀仁面前,那手背上,有几道浅浅的血痕,像是被猫儿抓的。
管家尖着嗓子,厉声喝道:“孙老先生!没看到我家公子被那泼猴抓伤了吗?公子的身子金贵着呢!要是耽搁了,落下病根,你们济世堂担待得起吗!”
孙怀仁却像是没听见。
眼睛,从始至终,都只落在那已经快要没了呼吸的孩子身上。
那双平日里略显浑浊的眸子,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寒夜里的星,又如出鞘的剑。
山羊胡管家见老人不理会,愈发恼怒,声音又提高了几分:“老东西!你聋了吗?!你可知我家老爷是谁?那可是本县的县丞大人!”
这一次,孙怀仁有了反应。
缓缓地,转过头,只用眼角的余光,瞥了那管家一眼。那一眼,很轻,却比任何羞辱,都更让那管家感到刺骨的寒意。
“在济世堂门前,”
孙怀仁的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一字一顿,仿佛在陈述一条天地至理。
“只有病人,没有贵人。”
说完这句,便再不看那群人一眼,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不像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
“吴悠!”
一声暴喝,如平地起雷。
“清口鼻,催气门,准备沥水!”
吴长生早已在老师说出那句话时,便心神剧震,此刻听到指令,更是没有半分犹豫,一个箭步上前,将孩子从妇人怀中接过,平放在地上,手指熟练地探入那冰冷的口中,清除淤泥和杂草。
山羊胡管家被那句“只有病人,没有贵人”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此刻见状,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孙怀仁的鼻子骂道:“好!好你个老东西!你给我等着!”
孙怀仁头也不回,抢步上前,蹲下身,双手交叠,在那孩子的心口,不轻不重,却极有韵律地按压起来。他的额上,青筋暴起,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此刻竟有一种神圣的意味。
“病,无贵贱,只有缓急!”
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是说给身边的吴长生听,也是说给这满广场的人听,更是说给他自己那颗行医五十载的本心听。
“想治,就排队等着!”
县丞公子那张倨傲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何曾受过这等冷遇。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连看都未看自己一眼的老人,最终一甩袖子,恨声道:“我们走!”
一行人,来时嚣张,去时狼狈。
广场上,依旧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一老一少,与阎王抢人。
孙怀仁的每一次按压,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吴长生则将孩子倒提,轻拍背心,让泥水流出。师徒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仿佛一个世纪。
“咳……咳咳!”
那早已没了声息的孩子,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几口浑浊的泥水,随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声,嘹亮,是这世间最动听的声音。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一声“活了!”。下一刻,雷鸣般的喝彩声与欢呼声,几乎要将济世堂的屋顶掀翻!
那孩子的母亲,早已瘫软在地,只是朝着孙怀仁和吴长生,一遍又一遍地,用力磕着头,额头鲜血淋漓,口中语无伦次。
人群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青衫书生。陈秉文走到吴长生身边,看着那远去的县丞一行的背影,轻声一叹:“孙老先生今日,辨轻重,舍利而取义,行的是医家‘王道’。”
他顿了顿,又道:“但王道之路,向来荆棘丛生。吴兄,你们,要小心了。”
骚乱平息,人群渐渐散去。
那被救活孩子的母亲,在旁人的搀扶下,千恩万谢地走到吴长生面前。
从自己那有些凌乱的发髻上,颤抖着拔下一根早已被摩挲得光滑温润的木簪,双手捧着,递到吴长生面前。
“恩人……家里实在没什么值钱东西……这个,是我娘传给我的……请您,务必收下……”
那是一根最寻常不过的桃木簪,簪头刻着一朵早已模糊的祥云,却许是这个妇人身上,最体面的一件物事了。
吴长生看着那根木簪,又看了看妇人那双充满感激与恳求的眼睛,沉默了片刻。
吴长生伸出手,却没有去接那根簪子,而是轻轻拿起,温和地,重新将其插回了妇人的发髻之中。
“您把孩子照顾好,别再让他玩水了。”
年轻人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暖意。
“这就是对我们,最好的谢礼。”
夕阳的余晖,将所有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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