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心石上的血洼一寸寸涨起,像有看不见的脉搏在深处搏动。
雷振邦盘坐在井沿,七日未语,未食,未眠。
风吹乱了他的发,衣角在夜风中轻轻翻动,仿佛与某种无形之物低语。
他的左臂血纹依旧滚烫,但已不再刺痛——那是井脉的呼吸,如今正缓缓复苏,三成气机已归。
张守义蹲在碑林边,指间夹着朱砂笔,一笔一划刻着无名符。
他不再用名字落款,连墨都是用自己无名指血调的。
雷振邦说过:“真符不用名,血也不用姓。”起初他不懂,现在懂了。
这井不认活人,也不认死人,它只认一种东西——不逃。
他抬头望向井口,那块浮出水面的赵德发军牌早已沉下,可井壁缝隙里还残留着几缕红线,像枯藤缠绕着石缝,微微颤动,似在呼吸。
陈二狗在百步外的土坡上挖坑,一铲一铲,汗湿透衣背。
他埋的是铜铃,七枚,按北斗方位布阵,铃舌削成桃木楔,不为招魂,只为拦人。
他边埋边念叨:“香火通神?通个鬼!这是命网,是债台!外人不懂,来了就是祸。”
话音刚落,远处山道上传来脚步声。
是王老五。
他背着个瘦弱男孩,一路从邻村走来,百里山路磨破了鞋底,脚底渗血也不肯停。
那孩子叫王小柱,八岁,面如金纸,喘气像破风箱。
王老五跪在井外三步,额头磕地,声音嘶哑:“求您……给一口水!我听人说,有人跳井不死,还活得好好的!井能续命,我儿才八岁,还没活过一天啊!”
张守义站起身,挡在井前,声音平静却无转圜:“此井不救人,只守命。”
“守命?”王老五抬头,眼里全是血丝,“命都没了,守个屁!你们是人是鬼?有水不给,有路不让?我烧香!我许愿!我磕头到死!”他从怀里掏出一叠黄纸,哗啦抖开,全是写好的祈愿文。
李春梅紧跟其后,手里攥着火折子,眼含热泪:“井神在上,我夫妻愿供香火百年,只求赐我儿一线生机!”说罢点燃香束,一把把插在井沿石缝间。
烟火缭绕,灰烬升腾。
风忽然停了。
井口那圈干涸多年的凹槽,血洼正缓缓波动,像被什么从底下轻轻推了一下。
一道红丝,细如发,却韧如钢,自石缝中悄然探出,像蛇信般在空中微颤,嗅着香火的气息。
陈二狗脸色骤变,低喝:“糟了!”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却已被雷振邦抬手拦住。
雷振邦睁眼了。
七日沉默,此刻只一句:“取台。”
张守义会意,抽出短刀,一刀劈断供台木腿,将香炉、供果、黄纸统统扫进枯井。
香火坠落井中,竟未落地,半空就被红丝缠住,瞬间拉入石缝,消失不见。
“你们要断我儿活路!”李春梅尖叫着扑上来,伸手去抓那被推倒的香炉,指尖刚触到井心石——
“嗖!”
一根红丝闪电般缠上她手腕,紧如铁箍。
她惨叫一声,低头看去,只见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发黑,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
她拼命甩手,可那红丝越收越紧,已顺着小臂往上爬。
“快退!”陈二狗一把将她拽开,红丝断裂,如活蛇缩回石缝。
李春梅瘫在地上,手腕焦黑如炭,整条胳膊软得抬不起来。
“香火是请神,也是引债!”陈二狗喘着气,盯着井口,“你们烧的是愿,井收的是命!它不看诚心,只看‘谁肯留下’!”
王老五呆住了,抱着儿子,嘴唇哆嗦。
井边恢复死寂,唯有风穿过碑林,发出呜咽般的低响。
雷振邦缓缓起身,走到王小柱面前。
那孩子一直闭着眼,呼吸微弱。
他伸手探其脉,指尖触及腕间时,眉心一跳——这孩子的命格,像一张被虫蛀透的纸,千疮百孔,气若游丝。
更诡异的是,他感知到井脉深处,有东西在回应。
不是对香火,是对这个孩子。
雷振邦收回手,声音低沉:“你们走吧。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王老五却死死抱住儿子,摇头:“我不走……我儿还没喝一口水……一口就行……”
陈二狗脸色发白,突然掐指一算,瞳孔猛缩。
王小柱突然口吐黑血,身子猛地一挺,像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整个人抽搐着倒在地上。
黑血顺着嘴角蜿蜒而下,在枯草间洇出诡异的纹路。
他双目紧闭,睫毛却剧烈颤动,下一瞬,眼皮骤然掀开——眼白尽失,瞳孔深处竟泛起一抹猩红,如炭火将熄未熄,透着非人的幽光。
陈二狗心头一震,猛地掐指疾算。
指节咯咯作响,额角青筋暴起。
他本不信命格之说,可此刻指尖血气翻涌,卦象如刀刻进脑中:“命薄如纸,虫引魂门。”
“糟了!”他低吼出声,声音发颤,“这孩子命格极弱,早就是‘空壳’,井里的‘命虫’已经盯上了他!你们再敢烧香,魂立刻被吞!连灰都不剩!”
张守义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前,将抽搐的王小柱背起。
孩子轻得吓人,像一捆枯柴,呼吸断断续续,脖颈脉搏几乎摸不到。
他不敢回头,更不敢迟疑,抬脚就往百步外的土坡冲去——那里是陈二狗昨夜布下的“断脉阵”。
脚踩碎石,风割面颊。
张守义每一步都踏在生死线上。
他知道,这不只是救人,是在抢时间,抢井脉收命前的最后一息。
“放阵心!”陈二狗紧随其后,声音嘶哑。
张守义将王小柱平放在七枚铜铃围成的圆心,自己顺势退开三步。
陈二狗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中央阵眼的桃木楔上。
血珠溅落,七铃齐震,发出沉闷如鼓的嗡鸣,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一声叹息。
刹那间,王小柱喉头滚动,一声不似人声的呜咽溢出。
一股黑气自他口中喷出,如烟似雾,扭曲如蛇,在空中挣扎片刻,竟化作数十根细若发丝的红线,被井的方向遥遥牵引。
“回来!”陈二狗怒喝,双手结印,朱砂符纸燃起幽蓝火焰。
红线猛地一颤,似被无形之力截断,纷纷崩裂,缩回井壁石缝。
最后一丝黑气消散时,王小柱眼中的红光熄灭,呼吸虽弱,却恢复了平稳。
众人默然。
晨光微露,天边泛白。
井口香灰早已燃尽,残烬被风吹散,不留痕迹。
井心石恢复干涸,仿佛昨夜一切皆是幻觉。
雷振邦缓缓走到井边,手中捏着最后一张无名符。
符纸无字,无印,以血为墨,以骨为纸。
他轻轻将其贴在井壁裂缝旁,动作如祭。
“守井人不收香火,不听哭求,不许愿,不立碑。”他声音低缓,却字字如钉,凿进石中。
话音落,井壁缓缓渗出暗红液体,如血泪蜿蜒,凝成一行新字:
“香火即贪,贪者先亡。”
王老五抱着昏睡的儿子,李春梅扶着他,夫妻二人踉跄后退。
她那只焦黑的手垂在身侧,已无知觉。
她想哭,却哭不出声。
她终于明白,这不是神迹,是劫。
临行前,她回望井口——一缕黑烟悄然升起,细长笔直,如一支燃尽的香,无火无焰,却令人脊背发寒。
远处,雷振邦仍伫立不动。
晨风吹动他残破的衣角,身影孤绝,像一道横亘在人间与深渊之间的界碑。
但井,还在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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