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退了三尺。
不是蒸发,不是干涸,是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吸进去了一样,一夜之间,水位骤降,露出久埋地底的井心石。
那石头呈暗青色,表面布满蛛网般的刻痕,中央凹陷处,积着一洼黑血,黏稠得不像水,倒像是从地脉深处挤出来的脓。
雷振邦蹲在井沿,手指轻轻触上石面。
那一瞬,他左臂的血纹猛地一缩,如蛇受惊,寒意顺着骨头往上爬。
井脉的律动消失了,不是停,是被堵住了,像人屏住呼吸,却不是为了安静,是为了忍痛。
“有人祭了‘逆命’。”他低声说,声音像从井底捞上来的铁锈。
张守义站在一旁,枪已上膛,眼神扫过四周荒草。
他知道这井不光是井,是口活的,吞命,吐灾,守它的人,要么疯,要么死。
可雷振邦还活着,还跪在这儿,像钉进土里的桩。
“谁干的?”他问。
雷振邦没答,只盯着井壁。
片刻后,石面上缓缓渗出字来,血红,歪斜,像是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
“田文魁,盗命者,血偿三日。”
张守义瞳孔一缩。
田文魁——那个省城来的中医,田有福的儿子,自打“燃灯”那夜起就没离开。
他爹是091所早年顾问,懂些风水断脉的门道,可最后死在井边,死状诡异,七窍流黑血,手里攥着半页残稿。
如今儿子翻出遗物,竟敢动井的规矩。
“他想替他爹认命?”张守义咬牙,“认命是敬井,他这是抢命!”
“一字之差,天地之别。”马秀莲不知何时来了,手里还提着个竹篮,里面是刚蒸好的米糕。
她把糕点轻轻放在井沿,声音发颤,“井不饮血,只饮执。他拿‘认命’当借口,实则是把债推给井,让井替他爹还魂……这是逆祭,是剜井的心头肉啊。”
雷振邦闭了闭眼。
他梦见过这井的底。
无底,深到命网都悬在虚空里,网眼之间,全是未写完的名字。
每个守井人,名字刻上去,命就归无。
可若有人妄图改命,命网就会撕裂,井就会反噬。
田文魁不懂,或是装不懂。
他只当这是孝道,是人间情义。
可在这井前,情义是刀,执念是火,烧的不是别人,是这方地脉的命根。
清晨的风冷得刺骨,井口黑血微微晃动,像有东西在下面睁眼。
张守义转身就走:“我去把他绑来。”
“别。”雷振邦开口,声音低却稳,“他若不知错,绑也没用。井已判他三日血偿,若他醒悟,自会来赎罪。若执迷……”
他没说完。
井不会等他醒悟。
当天下午,张守义带人去破庙偏屋找田文魁,门虚掩着,屋内油灯未熄,桌上摊着那本残破的《地脉纪要》,翻到一页,墨迹新添:“井不饮血,只饮执。执断,则命归。”
字是田文魁的笔迹,可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用朱砂写的,像血:
“我替我爹认命,求他魂归!”
纸页边缘焦黑,显然那夜投入井中的黄纸,正是这一张。
张守义拳头攥紧。他知道那纸没沉,反而浮起焚毁,是井拒了他。
可田文魁还在写,还在信,还在赌。
傍晚,马秀莲又来送饭。
这次是碗热汤面,洒了葱花,冒着白气。
她蹲在井边,低声说:“守井的吃热的,井才肯吞冷气。你别怪他,他是儿子,哪有儿子不想爹回来的?”
雷振邦没接面,只问:“你知道他爹当年写了什么?”
马秀莲一顿。
“写了‘我不信’。”她声音轻下去,“他不信井,不信命,不信这村子是靠人命养的。所以他死得最快,魂都没散干净,被井嚼了七年,才吐出一口黑血。”
雷振邦盯着井口。
第三日清晨,井水未涨,反而再降一尺。
井心石全露,黑血洼扩大,边缘裂开细纹,渗出腥气。
井壁血字未消,反而加深,像刻进石头里:
“田文魁,盗命者,血偿三日。期满,牵连者共葬。”
张守义终于忍不住,带人冲进破庙。
田文魁坐在灯下,手里捏着一张黄符,嘴里念念有词。
他眼窝深陷,脸色发青,可眼神却亮得吓人。
“你爹不信命,所以死了。”张守义一把夺过符纸,“你也想步他后尘?”
“我只是想尽孝!”田文魁猛地抬头,声音嘶哑,“他为这井耗尽一生,死后连个全尸都没有!我替他认命,有什么错?!”
张守义冷笑:“认命是低头,不是抢命!你这是要让井替你爹活过来,让全村给你陪葬!”
他伸手去抓人,要绑回井边禁足。
可就在手碰到田文魁肩头的刹那——
一股无形之力猛地炸开,如井底吹来的阴风,张守义整个人被掀飞出去,撞在墙上,喉头一甜,差点吐血。
田文魁站在原地,符纸在他手中缓缓自燃,化作黑灰,飘向屋顶破洞。
他没动,可那股力量,不是他发的。
是井。
或者说,是井在护着他?还是……在等他?
张守义挣扎着爬起,怒火中烧,正要再上——
忽然,村外,传来一阵铜铃声。
叮……叮……叮……
不紧不慢,像是从山脊上飘来的,又像是贴着地皮爬过来的。
铃声一响,井口那洼黑血,猛地颤了一下。
铜铃声在村口停了。
陈二狗背着鼓囊囊的布包晃进来时,天光正压在山脊上,灰白的云像被谁撕过一道口子,漏不出太阳。
他穿着半旧的靛蓝布衫,脚蹬草鞋,肩头挂一串铜铃,走一步响一记,不急不缓,仿佛这死寂的村子是他走惯的野坟场。
张守义刚从墙上爬起,胸口闷得像压了块青石。
他抹了把嘴角的血,瞪着田文魁——那中医仍站在破庙中央,眼神空而亮,手里符纸烧尽,灰烬飘散如蝶。
方才那股力量来得诡异,不是术法,也不是气劲,倒像是地底有东西替他出头。
“这井饿了九十年,”陈二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现在不渴,是憋着要吐人。”
没人接话。
雷振邦蹲在井沿,手指还贴着井心石,眉心微跳。
他听得出这话里的分量——井不渴,不是安,是积怨已深,只等一个引子。
陈二狗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到井边,从布包里掏出一把灰褐色的香末,混着几缕发丝和指甲碎屑。
他手腕一抖,香灰洒向井口,嘴里念了句谁也听不懂的土咒。
火光忽地自燃,紫烟腾起,竟在空中凝成一只巴掌大的小手,五指弯曲如钩,直扑田文魁面门!
“啊——!”田文魁猛地后退,左脸已被划出三道血痕,血珠顺着颧骨往下淌。
他抬手去摸,指尖染红,整个人抖得像风里的纸人。
陈二狗收了笑,眼神冷下来:“井认‘真心’,不认‘孝心’。你爹早成了脉中一线,你再烧纸,也是喂怨。”
田文魁嘴唇哆嗦:“你……你懂什么?我爹一生为井测算,到头来七窍流黑血,魂都不全!我只是想让他回来,想让他安息……这也有罪?”
“有罪的是你不看真相。”陈二狗冷笑,“你以为井是神?是鬼?它只是个债台,记着谁欠命,谁逃命。你爹不信它,所以被吞了魂;你信它,却不信它的规矩——你这不是尽孝,是逼债!”
雷振邦缓缓起身,左臂血纹微动。
他盯着井心石上那行加深的血字:“田文魁,盗命者,血偿三日。期满,牵连者共葬。”
期限将至,井未动,却更静得吓人。
当夜,月隐云后。
雷振邦独自立于井边,袖中刀锋一划,一滴血坠落,直入干涸的井心。
血珠悬在石面之上,竟未散开,反而被那暗青石缓缓吸走,如同饮血。
片刻后,井底传来一声闷响,像是大地吞了口气。
井壁新字浮现,歪斜如刻刀剜出:“孝子不归,井口不开。”
与此同时,破庙内,田文魁蜷坐在床边,面前黄纸残灰忽地无风自燃,火光幽蓝,映得墙上倒影扭曲变形——那影中之人,赫然披着田有福生前那件罗盘道袍,胸前铜牌晃动,分明写着“守脉人”三字。
雷振邦站在井边,望着破庙方向,风穿村而过,吹不动他衣角。
他低声说:“不是井要吃人……是人,把井逼成了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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