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的引擎声撕开晨雾时,雷振邦正蹲在井边。
他没回头,只是盯着水面。
那口老井静得反常,连浮萍的纹路都凝着不动,像一张收拢的嘴,刚咽下什么,还未消化。
他左臂的伤口又渗了血,一滴一滴落在井沿青石上,砸出小小的坑。
第五天了。
王建国是从吉普车上跳下来的,肩头别着新袖标,灰布军装洗得发白,脚上的胶鞋沾满泥。
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兵,背着无线电和测绘包,眼神里全是不安。
可王建国的目光一落在雷振邦身上,整个人就松了下来,像是绷了几天的弦突然断了。
“你还活着?”他声音发颤。
雷振邦缓缓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嘴角扯了下:“所里不是说我已经烧了吗?”
王建国脸色一僵。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低声说:“赵德发报你拒令、失联、精神异常……总部要确认你是否还在编制内。我……是来查你的。”
“查我?”雷振邦冷笑,目光扫过他肩上的袖标,“那你现在看到了——我没逃,也没疯。是他们先把我从名册上抹了。”
空气骤然冷了下来。
远处张守义抱着枪走来,脚步沉稳,像堵墙一样挡在王建国面前。
“不能进。”他说。
“为什么?!”王建国急了,“我是通讯员,奉命架设通讯,执行任务!你拦我?”
“没滴过血的人,碰不了井。”张守义声音不高,却像铁板一样砸下来,“你不知道这井吃人不吐骨头?前天田文魁点灯,井壁当场刻下他名字,命线将断。你身上没签过血契,跨过这条线,名字就归井了。”
王建国愣住。
他看向雷振邦,后者只是静静站着,眼神像井底的水,深不见底。
两名新兵慌了,想后退,却被王建国一把拦住。
“开设备。”他咬牙,“总部要实时回传数据,否则我们全都交代不了。”
无线电“咔”地打开,天线竖起,屏幕亮起蓝光。
可不到三秒,荧光突然扭曲,变成猩红,字符自行浮现:
【王建国,七日断肠。】
“啪!”王建国猛地摔掉对讲机,脸色惨白如纸。
“不可能……不可能!”他声音发抖,“我名字早就从记录里删了!档案也烧了!连军牌都换了编号!这字……这字早该没了!”
陈小栓不知何时蹲在井沿,头也不抬,声音像从地缝里钻出来:“你名字还在纸上,井就记得你。刘青山说,只要不写名字,就能躲过去。可你……来的时候登记了,报了名,签了字。井听见了。”
王建国浑身一震。
夜里,他躲在茅屋角落,用刺刀刮军牌。
铁皮崩出火星,名字一点点被削去,铜屑混着汗滴落在地上。
他把随身带的档案复印件塞进炉膛,火舌卷上来时,他盯着那跳跃的光,仿佛在烧自己的命。
“没了……全没了……”他喃喃自语,终于躺下,眼皮沉重。
梦里,他站在井底。
四面八方是银丝,细如发,密如网,每根丝上都挂着一块军牌,上面全写着“王建国”。
有的锈迹斑斑,有的还沾着血,有的已经碎裂。
他想喊,却发不出声。
风从头顶灌下,带着哭丧调的余音。
李春花站在中央,赤脚踩在水中,裙摆不动,眼神空洞如渊。
她开口,声音轻得像雾:
“名字烧了,命还在。井不吃人,吃的是‘被记住的名’。”
他猛地惊醒,冷汗浸透衣裳。
屋外,月光惨白。
他下意识看手——左手无名指肿得像萝卜,皮肤发黑,指尖裂开一道细缝,一缕红丝缓缓渗出,悬在空中,竟不滴落,反而像被什么牵引着,朝窗外飘去。
他吓得缩回手,可那丝血像是活了,顺着指缝继续往外爬,越拉越长,无声无息地穿墙而去,直奔井口方向。
他想追,腿却软了。
第二天清晨,张守义发现王建国蹲在井边,手里攥着那块刮花的军牌,眼神涣散。
“它……还在记我。”他喃喃,“我烧了,刮了,可它还是认得我……为什么?”
雷振邦走来,蹲下,盯着井面。
水下似乎有字在浮沉,但他没去看。
他只问:“你小时候,有没有掉过井?”
王建国一怔:“……有过。七岁,村东那口枯井,卡在中间,被人拽上来的。”
雷振邦闭了闭眼。
原来如此。
井记人,不从今日始。
有些名字,早就在命网上挂了号,只是迟早被勾出来。
陈小栓这时忽然抬头,望着井口上方的天空,嘴里念叨:“阴名入脉,阳名入册,中间那条线,断不得……断了,人就两头不靠。”
没人接话。风停了,鸟也不叫。
就在这死寂中,吴老三所在的柴房里,传来一声闷响。
接着,是床板的吱呀声。
众人冲进去时,看见那个昏迷多日的疯汉,竟直挺挺坐在床上,双眼睁着,瞳孔却像蒙了灰。
他嘴唇不动,喉咙里却发出声音,低哑、破碎,又像不止一人在同时说话:
“命有三壳……”吴老三倒下的那一刻,屋里像是被抽走了气。
众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放轻了。
那句“命有三壳:皮壳载形,肉壳载气,骨壳载名。井破骨壳,名消则人隐……”还在梁上打转,像锈铁刮过耳膜,听得人头皮发麻。
雷振邦蹲在床边,指尖探了探吴老三的鼻息——还有气,但脉搏微弱得几乎摸不到。
他盯着疯汉嘴角淌下的黑血,凝成一线,滴在草席上竟不散开,反如活虫般微微蠕动,朝墙角爬去。
他猛地抬眼,望向井的方向。
那一夜,他没合眼。
井边的风比往常冷。
他坐在青石上,左臂伤口隐隐发烫,血丝渗出时,竟不再滴落,而是顺着皮肤蜿蜒而下,自行盘成一个极小的符号,像某种古篆。
他闭目,心神沉入井脉——那是这些天来逐渐觉醒的感知。
起初只是模糊的震颤,如今却能听见水底深处有低语,如潮汐回响,字不成句,却带着节奏,像在点名。
次日清晨,雾未散。
雷振邦站在井台中央,背对着众人,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杂音:“从今起,守井之人,不再用真名。”
他转身,目光扫过张守义、陈小栓、李春花,最后落在王建国身上。
“我叫‘守井人’。”
“张守义,叫‘守夜者’。”
“陈小栓,叫‘报信人’。”
张守义沉默着点头,一把扯下军装领口的姓名条,扔进火堆。
陈小栓咧了咧嘴,像是笑,又像是抽搐,也跟着撕了。
李春花站在井边,赤脚踩在湿石上,轻轻应了一句:“无名者,方能穿行命网而不被缚。”
王建国愣在原地。
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姓名条,手指抖了抖,猛地一把撕下,又从背包里翻出所有证件,全撕了,扔进炉膛。
火苗“轰”地窜起,他仰头大喊:“我不叫王建国了!我叫……我叫‘无名’!”
可那晚,井水泛了。
月光下,水面如血浆般翻涌,字迹自深处浮出,猩红刺目:
“王建国,断肠之期,明日午时。”
雷振邦立在井边,望着那行字,没说话。
良久,才轻叹:“你改的是衣,不是心。井看得见你心里还刻着那两个字。”
王建国瘫坐在地,脸色灰败。
他想反驳,却张不开嘴——左手指尖那道裂口又裂开了,血丝悬空,像被无形之手牵引,再次飘向井口,一滴未落,全被井面吞了进去。
第二日正午,太阳毒得反常。
王建国突然抱住肚子,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他翻滚着,额头撞上石板,鼻血直流,嘴里却发出诡异的笑声:“我没名字了……我没名字了……它不能抓我……”可笑声戛然而止,喉咙里涌出大口黑血,混着碎肉,溅在井沿上,瞬间被吸干。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091所地下档案室。
铁门未开,灯未亮。
一排排铁柜静立如墓碑。
忽然,某格抽屉自行滑出,一张档案页缓缓浮起——“王建国,通讯组,三级编制”。
纸页无火自燃,灰烬未落,已被无形之力碾成粉末,随风散尽,仿佛从未存在。
山中井台,雷振邦闭目静立。
他已能感知井脉的每一次微动。
每当异象将至,左臂便如雷击,血纹灼烫,井水深处有影浮动。
他知道,时间不多了。
他抬头望天,云层低垂,压着山脊。
井口边缘,一朵红莲悄然绽开第一瓣,血色如泣。
他低声立誓:“第九日,我若未归,井便由我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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