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醒来时,窗玻璃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冰花。
他躺在宾馆狭窄的单人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那道蜿蜒的裂缝看了很久。
房间里没有暖气,只有床头那个老式电暖器发出暗红的光,像一只疲惫的眼睛。
莫斯科的冷是种渗透骨头的冷,和东北的干冷不一样——这里的冷带着湿气,能钻进被窝里,黏在皮肤上。
手机在枕边震动了一下。伊万摸过来,屏幕的蓝光在昏暗里显得刺眼。是安德烈的短信,只有一句话:
“八点,老地方。”
老地方指的是红场旁边那家“国家咖啡馆”。
伊万看了眼时间——六点四十。他坐起身,被子滑落时带起一阵寒意。
地板上摊着几份文件,是昨晚他研究到半夜的木材厂资料。
哈巴罗夫斯克郊外那个废弃的木材厂,占地七公顷,有两栋砖混结构的主厂房,一座水塔,还有五公里自备铁路专线连接西伯利亚大铁路。
苏联时代这里曾为远东建设供应过枕木和建材,九十年代初就停产了。
厂区现在只剩下六个看门的老工人,每月领着一笔勉强糊口的退休金。
资料里夹着一张黑白照片。厂房窗户上的玻璃碎了大半,房顶长着枯草,铁轨埋在积雪里。
但伊万看到的不是破败——他看到的是那条铁路专线,看到的是厂房里那些还能用的天车和锯床,看到的是厂区后面那片广袤的森林砍伐权。
陈望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这不是买厂,是买通道。一条从苏联腹地通向中国,再通向世界的通道。
伊万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凉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让他彻底清醒了。
他走到窗边,用手指抹开一片冰花。窗外,莫斯科的清晨正在缓慢苏醒。
街灯还亮着,昏黄的光晕在雪地上铺开。
有早起的老太太裹着厚重的毛毯式大衣,拎着网兜去排队买面包。
更远处,克里姆林宫的尖顶在灰蓝色的天幕下沉默矗立。
这个国家正在沉睡,或者说,正在一场漫长的冬眠中等待春天。
而他们这些人,要做的就是在冰雪融化前,悄悄埋下种子。
同一时刻,哈尔滨的天已经大亮。
孙卫东站在厂区门口的宣传栏前,手里捏着刚打印出来的促销方案。
纸还是热的,带着打印机的余温。他看着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和预算表,忽然觉得有点陌生。
这套方案是他熬了两个通宵做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反复斟酌,每一个数字都反复测算。
按照沈墨的要求,他列出了所有可能的风险点,附上了应对预案,甚至还做了三种不同预算的版本——最低、适中、最优。
但沈墨还是没批。
“理由呢?”孙卫东昨晚在电话里问,声音压着火。
“理由是你的核心逻辑有问题。”沈墨在电话那头很冷静,“你想在省城十二所高校同时搞‘冰岚音乐节’,预算八万。但你的风险评估里只写了‘天气因素’和‘学生参与度’,没有写竞争对手可能采取的针对性措施。可口可乐在省城的校园渠道深耕三年了,他们会眼睁睁看着你搞活动?”
“那就打!”孙卫东嗓门高了,“他们搞他们的,我们搞我们的,看谁搞得过谁!”
“孙总,”沈墨的声音依旧平稳,“企业竞争不是街头打架。我们要算投入产出比,要评估风险收益。八万块钱不是小数目,如果活动效果不达预期,这笔损失谁来承担?”
电话挂断后,孙卫东在办公室里坐了半夜。他看着墙上的中国地图,那些用红笔圈出来的城市——哈尔滨、长春、沈阳、大连……每一个圈都是一场硬仗。而他现在,连出战的资格都要别人审批。
晨风吹过来,带着松花江特有的水腥味。孙卫东把方案折好塞进口袋,转身往办公楼走。经过车间时,他听见里面机器轰鸣的声音,像某种沉重的喘息。工人们穿着蓝色工装在流水线旁忙碌,一瓶瓶“冰岚”茶饮料从灌装线上下来,贴上标签,装箱,堆成整齐的方块。
这些产品会运往全国各地,会摆在商店的货架上,会被人买走,喝掉,然后瓶子被回收,融化,再变成新的瓶子。这个过程简单、直接、有效。可为什么到了市场推广这儿,就变得这么复杂?
孙卫东推开沈墨办公室的门时,后者正在接电话。沈墨抬手示意他稍等,对着话筒说:“……对,财务报表要按照国际准则调整,折旧方法需要重新评估……好,下周一会前给我。”
挂断电话,沈墨看向孙卫东:“孙总,这么早。”
“不早不行。”孙卫东拉过椅子坐下,从口袋里掏出那份折得方方正正的方案,放在桌上,“沈总,我就问一句——这活动,到底能不能搞?”
沈墨没有马上回答。他拿起方案,翻开,目光在纸面上快速移动。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他额前的碎发上,那些发丝在光里呈现出透明的金色。
“能搞。”沈墨合上方案,抬头,“但不能这么搞。”
“那该怎么搞?”
“分阶段。”沈墨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红笔,在方案第一页上画了个圈,“你先选三所高校试点——哈工大、黑大、师范大学。这三所学校的学生消费能力强,校园活动氛围好,而且我们在这三个学校有熟人。”
孙卫东皱起眉头:“三所?那效果……”
“效果如果好,第二周扩大到六所,第三周扩大到十二所。”沈墨的笔在纸上快速写着,“这样有三个好处。第一,预算可以分批投入,降低风险。第二,可以根据第一周的活动反馈及时调整方案。第三——”
他抬起头,看着孙卫东的眼睛:“可以让可口可乐的反应慢半拍。等他们发现我们在搞事情,准备应对时,我们已经完成第一轮造势了。”
孙卫东愣住了。他看着沈墨在纸上写下的那几行字,忽然发现自己之前确实想简单了。他只想着怎么一拳打出去最有劲,却没想过这一拳打出去后,对方会怎么还手,自己又该怎么接。
“那……预算呢?”他问。
“试点阶段,三万。”沈墨说,“如果效果达到预期——我说的预期是现场参与人数超过两千,当场销量突破五百箱,社交媒体自发传播——那么第二周我给你追加五万。”
孙卫东的手指在膝盖上敲了敲。他想起陈望昨天在走廊里跟他说的话:“卫东,沈墨是来帮我们的,不是来管我们的。你得学会用他的脑子,补你的短板。”
“行。”他站起身,“就按你说的办。我下午就去哈工大找学生会谈。”
“等等。”沈墨叫住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这是我昨晚整理的,可口可乐过去三年在东北高校的促销活动档案。你看一下,他们常用的手段、合作的社团、投放的资源……知己知彼。”
孙卫东接过文件夹,沉甸甸的。他翻开,里面是整齐的表格和照片,甚至还有几次活动的现场录像带。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从你第一次提出音乐节想法的时候。”沈墨笑了笑,那笑容里终于有了点温度,“孙总,咱俩的目标是一样的——把‘冰岚’卖出去,卖得越多越好。只是方法上,可能需要磨合。”
孙卫东看着手里的文件夹,又看看沈墨,忽然觉得胸口那股憋了好几天的气,散了。
“谢了。”他说,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停下,回头:“沈总,晚上有空没?我请你喝酒。老赵他们常去的那家馆子,锅包肉做得地道。”
沈墨怔了怔,然后点头:“好。”
蒙古,中央省的草原上,巴特尔正蹲在地上,抓了一把土。
土是沙土,在指缝里簌簌地流。他凑近闻了闻,有股淡淡的腥味——这是草根腐烂的味道。这片三千公顷的试点草场,退化程度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草皮像生了癞疮的羊皮,东一块西一块地裸露着黄土。枯草在风里瑟瑟发抖,偶尔能看到老鼠洞,黑黝黝的洞口像大地的伤口。
孟和站在他身边,裹着厚重的蒙古袍,脸色凝重:“去年这时候,草还能没过脚踝。今年你看,连鞋面都盖不住了。”
巴特尔没说话。他站起身,望向远处。天是那种辽阔的、毫无杂质的蓝,云朵低低地垂着,像一团团刚挤出来的奶酪。更远的地方,能看到钢巴图家的牧场围栏,崭新的铁丝网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钢巴图昨天来找我了。”孟和压低声音,“他说如果咱们的项目失败了,他愿意以‘友情价’收购这片草场。”
“他倒是会打算盘。”巴特尔冷笑,“等草场彻底沙化了,他收购过去能干什么?放羊?羊都没草吃。”
“那咱们……”孟和欲言又止。
巴特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开。那是他花了半个月时间制定的治理方案,每一页都写得密密麻麻,还画了示意图。
“第一阶段,围栏轮牧。”他用手指点着本子,“把三千公顷分成六块,每块放牧一个月,休牧五个月。让草有时间长起来。”
“可牧民们……”孟和苦笑,“让他们接受轮牧,难啊。祖祖辈辈都是这么放的。”
“所以咱们得让他们看到好处。”巴特尔合上本子,目光坚定,“伊万答应从苏联引进的改良牧草种子,下周就能到。这种草耐旱、长得快、蛋白质含量高。咱们先划出五百公顷做示范田,种上。等草长起来了,羊吃了长膘快,产奶多——他们自然会跟着学。”
风从草原深处吹来,带着干草和牲畜粪便的味道。巴特尔眯起眼睛,看见远处有几个黑影在移动——是钢巴图家的牧羊人,骑着马,慢悠悠地赶着羊群。羊群像一片灰色的云,缓缓掠过枯黄的草原。
“孟和,”巴特尔忽然问,“你相信这片草原还能绿起来吗?”
孟和沉默了很久。他蹲下身,也抓了一把土,在手里慢慢揉搓。
“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常说,”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草原是有生命的。你对她好,她就给你奶喝,给你肉吃。你对她不好,她就变成沙漠,把一切都埋了。”
他站起身,把土撒回地上:
“我相信我爷爷。”
巴特尔点点头。他从背包里拿出测量仪器,开始记录土壤的湿度、ph值、有机质含量。数据一行行出现在笔记本上,冰冷,客观,没有感情。但巴特尔知道,这些数字背后,是这片草原的呼吸,是她的心跳,是她正在发出的求救信号。
远处传来马蹄声。巴特尔抬起头,看见一匹马正朝这边飞奔而来。马背上的人挥着手,是项目组的年轻技术员小苏。
“巴特尔老师!”小苏勒住马,气喘吁吁,“哈尔滨那边来电话了!陈总说,从乌克兰请的三位专家,下周就到!”
巴特尔的眼睛亮了。他收起笔记本,拍了拍手上的土:“走,回去准备接待。”
两人翻身上马,朝着营地奔去。马蹄踏过枯草,扬起一片尘土。尘土在阳光下飞舞,像金色的雾。
草原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风掠过草尖的声音,能听见远处河流冰面开裂的脆响,能听见这片土地深处,某种东西正在慢慢苏醒的声音。
莫斯科,“国家咖啡馆”里,安德烈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摆着一杯已经冷掉的咖啡。窗外,红场上正在举行换岗仪式,卫兵们踢着正步,皮靴砸在石板路上发出整齐的闷响。
伊万推门进来,带进一股寒气。
“迟到了。”安德烈看了眼手表。
“地铁故障。”伊万脱下大衣坐下,朝服务员招招手,“两杯热咖啡,再加一份甜馅饺子。”
服务员是个中年妇女,脸上带着那种国营单位特有的冷漠。她慢吞吞地写下单子,慢吞吞地走向后厨。
“事情有变化。”安德烈压低声音,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推给伊万,“木材厂的收购,有人插手了。”
伊万翻开文件。是一份俄文公函,盖着哈巴罗夫斯克州工业局的章。内容很官方,大意是说该木材厂属于“具有历史价值的工业遗产”,任何外资收购都需要经过文化遗产委员会的评估。
“工业遗产?”伊万皱眉,“那破厂子,屋顶都快塌了。”
“所以这是借口。”安德烈喝了口冷咖啡,皱起脸,“我打听过了,是州里某个副州长的侄子看上了那块地,想转手卖给韩国人搞度假村。”
“我们能绕开吗?”
“能,但得加钱。”安德烈伸出三根手指,“给这个数,工业局会重新评估,认定该厂‘不具备文化遗产价值’。”
伊万在心里快速换算。三万美金,按黑市汇率差不多是一百万卢布。陈望给的预算里有这笔钱,但他不想这么轻易就掏出去。
“还有别的办法吗?”
安德烈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有。找更高层的人打招呼。但我得提醒你——高层的人情,比钱更贵。而且你欠下了,以后就得还。”
服务员端着咖啡和饺子上来了。饺子炸得金黄,冒着热气。伊万用叉子叉起一个,咬了一口。里面的樱桃馅又甜又烫,烫得他舌尖发麻。
他想起陈望在电话里说的话:“伊万,在苏联办事,记住一个原则——能用钱解决的,尽量用钱。钱债好还,人情债难还。”
“给钱。”伊万说,“但要快。下周内搞定所有手续。”
安德烈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开始写数字:“工业局这边三万,文化遗产委员会那边估计还得两万,土地局过户费一万五,再加上……”
他抬起头,笑了笑:“再加上我的辛苦费,五千。总共七万美金,一周内到账,我保证下周五之前,那厂子就是你的了。”
伊万没说话。他看着窗外,红场上的换岗仪式已经结束了,卫兵像雕塑一样立在列宁墓前。游客们举着相机拍照,闪光灯在阴沉的天空下一闪一闪。
这个国家正在出售自己。一块砖,一片瓦,一寸土地。而他们这些人,不过是赶在彻底崩盘前,尽可能多地捡拾碎片的人。
“成交。”伊万说。
他端起咖啡,一饮而尽。咖啡很苦,但苦过之后,舌尖会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甜。
就像这个国家,这个时代。
苦,但还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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