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密特先生的到来，在辽西根据地内部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这位头发花白、眼神却依旧锐利的德国工程师，带着几大箱精心保存的图纸和笔记，以及满身从奉天突围而出的风霜，被安置在兵工修械所旁新整理出的小院里。方宏毅几乎是以朝圣般的心情接待了他，两个技术狂人很快便沉浸在图纸、公式和机床的讨论中，语言不通的障碍被草图和不连贯的汉语、德语、俄语硬生生打破。
于凤至没有急于会见施密特，她深知对于这样的人，最好的礼遇是提供他能施展才华的环境和尊重。她只是吩咐下去，满足施密特和方宏毅一切合理的研究需求，并加强了小院的安保。她知道，这颗意外得来的种子，需要耐心培育，才能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与此同时，与伊万诺夫达成的第一笔“交易”也到了交割的时候。地点选在热河与辽西交界处一个废弃的石灰窑。深夜，寒风呼啸，谭海亲自带着一支精干的队伍，押送着几辆满载货物的骡马车，与对方派来的人在窑洞外交接。没有灯光，只有惨淡的月光勾勒出人影和货物的轮廓。
对方领头的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验看了于凤至这边提供的、用密写药水写在旧报纸缝隙里的关东军布防情报副本，点了点头。双方人马默契地开始搬运货物。成箱的奎宁、磺胺，捆扎好的汽油桶，还有几箱标记着俄文和德文的精密仪器零件和图纸胶卷。整个过程迅速而安静，除了骡马偶尔的响鼻和货物摩擦的声音，再无人语。
交割完毕，双方各自退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谭海带人押着物资，绕了很远的路，在天亮前才返回根据地。于凤至在指挥部里一夜未眠，直到谭海安全回来复命，她才松了口气，仔细查看着那些带着寒气的物资。药品能救无数伤病的将士，汽油能让仅有的几台车辆和发电机运转，那些图纸和零件，更是无价之宝。
“伊万诺夫很守信用，至少这次是。”谭海低声道。
“不是守信用，是这笔买卖对他们同样划算。”于凤至抚摸着冰凉的汽油桶，语气冷静，“我们提供的情报，能让他们更清晰地判断关东军的动向和实力。这只是开始，下次，他们可能会要求更多，更核心的情报。”她很清楚，与北极熊打交道，如同在薄冰上行走，每一步都得权衡利弊。
几天后，于凤至在修械所见到了焕然一新的施密特。老先生换上了干净的棉袍，虽然消瘦，但精神矍铄，正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德语，激动地跟方宏毅比划着。
“于夫人！”看到于凤至，施密特立刻站起身，微微鞠躬，态度恭敬中带着技术人员的直率，“您提供的环境，非常好！方，非常聪明！我们，有了一些想法！”
方宏毅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抢着说道：“夫人！施密特先生带来的图纸里，有几种简易机床的设计，还有改进捷克式轻机枪供弹具稳定性的方案！更重要的是，他看过我们土法炼的铁，认为只要改进一下焦炭配比和鼓风，就能得到质量好得多的钢材！这能大大提升枪管和撞针的寿命！”
于凤至耐心地听着，目光扫过摊开在简陋工作台上的图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线条和德文标注。“施密特先生，方所长，你们的努力至关重要。根据地条件艰苦，有任何需要，尽管提出来。”
施密特用力点头：“条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做事情！日本人的东西，不好！我们，要做更好的！”他的话语简单，却透着一股倔强和信念。这位老工程师显然将对法西斯的憎恶，倾注到了眼前的技术攻坚上。
在于凤至的支持下，修械所开始了新一轮的技术改造。施密特和方宏毅带着工人们，利用运来的部分苏联零件和根据地自制的工具，开始尝试制造那几种简易机床。高炉的改造也提上日程，虽然缺乏耐火材料，但他们尝试用本地能找到的石英砂和粘土进行替代。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试验失败时的闷响，成了修械所新的日常。
然而，炉火带来的希望，很快就被外界的寒霜所笼罩。
顾慎之再次来访，这次带来的却不是物资，而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他在天津的渠道获悉，日军参谋本部对辽西抗日力量的“坐大”极为不满，认为关东军清剿不力。关东军内部强硬派势力抬头，正在策划一次大规模的、多路并进的冬季扫荡，意图彻底铲除辽西根据地。消息来源甚至提到了可能的进攻方向和大致兵力。
“于夫人，张将军，此次非同小可。”顾慎之神色凝重，“日军动了真怒，调集的兵力远超以往。而且，他们似乎……加强了对内部渗透和情报搜集，贵方需格外警惕。”
送走顾慎之，指挥部里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张汉卿盯着地图，脸色阴沉。塞克特根据顾慎之提供的情报，迅速在地图上标出了几个可能的日军主攻箭头，每一个都指向根据地的要害。
“兵力，火力，我们依然处于绝对劣势。”塞克特直言不讳，“正面防御，即使利用地形，损失也会极其惨重。我们必须改变策略。”
“化整为零，主力转移至山区，留下小部队和民兵纠缠、消耗敌人。”于凤至果断提出思路，“同时，命令北满的黄显声、黑龙江的马占山部，加大活动力度，袭击日军交通线和后勤基地，迫使日军分兵。”
“又要放弃好不容易建设起来的地方吗？”一位本土出身的军官忍不住说道，脸上满是不甘。
“不是放弃，是保存力量。”于凤至看向他，语气坚定，“土地丢了，可以再夺回来。人打光了，就什么都没了。我们要让日本人每次所谓的‘扫荡’，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或者……扎满尖刺的钉板上。”
决策很快形成。根据地进行紧急动员，部分非战斗人员和重要设备开始向热河深处及辽西山地预定的隐蔽点转移。主力部队则进行分散配置，加强小分队作战和游击战术训练。塞克特和他的团队夜以继日地完善着防御和撤退方案。整个根据地如同一张拉紧的弓，等待着风暴的来临。
在这紧张的氛围中，于凤至独自登上了义县残破的城墙。寒风卷着雪沫，打在脸上生疼。远处，根据地的军民正在为生存而忙碌，更远处，是日军可能来袭的方向。
她想起施密特先生和方宏毅在炉火旁专注的身影，想起赵振华小队穿越封锁线时的艰险，想起与伊万诺夫交换物资时冰冷的沉默。希望与危机，温暖与严寒，在这片土地上交织。她知道，即将到来的这个冬天，将是对辽西根据地最严峻的考验。她握紧了冰冷的城垛，指节泛白。无论风雪多大，炉火，绝不能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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