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言看着她们，语气温和而坚定：“活计你们三人可以看着统筹安排好，夏荷和秋菊早晚辛苦点就是，春桃还是天天和我出船打鱼挣钱养家。
至于年纪和笨不笨，更不是问题。
新社会了，活到老学到老。多认字，会算数，以后看个报纸、记个账、出门办事，都方便。
这是好事，不是丢人的事。别人笑话，那是他们眼光旧。咱们自家人，要往前看。”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去了学校，要守规矩，尊重先生，用心学。
尤其是夏荷，你是旁听，更要用功，给其他大龄的学生做个样子。”
两个个丫头用力点头，脸上渐渐被一种混合着憧憬和责任感的红晕笼罩。
几天后，刘建国带着陈先生和吴老师，开始了挨家挨户的“攻坚”。他们先去了李老憨家。
“李大爷，您看，沈知言家两个丫头可都答应去上学了！
秋菊上一年级，夏荷也去听课学文化！人家沈牙子思想多进步！”刘建国开门见山。
李老憨叼着旱烟，吧嗒两口，看着旁边怯生生拉着奶奶衣角的孙女丫丫，有些松动，但还是嘟囔：“丫头片子……认几个字也行……可家里……”
“李大爷，现在男女平等，丫头小子都是建设新社会的接班人！”吴老师声音清脆，蹲下身拉着丫丫的手，“丫丫，想不想去学校，跟好多小朋友一起念书、唱歌、玩游戏啊？”
丫丫眼睛眨了眨，小声说：“想……”
李老憨的老伴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他爹，就让丫丫去吧。
沈牙子家都送了，咱们不送，显得咱们落后。
丫丫要是认了字，将来……总比我们强。”
李老憨终于叹了口气，在报名册上按了手印。
王二柱家更费劲些。王二柱梗着脖子：“上学有啥用？我大字不识一个，不也活得好好的？还能挣工分！女娃上学，就是赔钱！”
陈先生推了推眼镜，耐心地说：“王大哥，话不能这么说。
你看，现在互助组记工分、分粮食，都要看账本，你不认字，不怕记错了吃亏？
将来种地，讲究科学，要看说明书，不认字咋行？再说，你希望你闺女将来跟你一样，当个睁眼瞎？国家搞建设，需要的是有文化的新农民、新工人！你让她上学，是给她本事，是给家里攒福气！”
刘建国加了一把火：“二柱，这可是区里的政策，全民扫盲！
沈牙子家都带头了，你要是不支持，下次评先进、发补助，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再说了，学校管一顿晌午饭，省你家一顿粮食呢！”
软硬兼施，王二柱这才不情不愿地松了口。
一家家，一户户，说破了嘴皮子，磨薄了脚底板。有拿沈知言家做榜样的，有讲政策道理的，有用实际好处（如免费午餐、书本补贴）劝说的，也有施加一点集体压力（关乎评先进、福利）的。渔村不大，但彻底扭转观念，绝非易事。
谷雨过后，天清气朗。渔村小学正式开学了。
清晨，阳光洒在崭新的校舍上。操场边，红旗在春风中舒卷。陈先生和吴老师穿着最整洁的衣服，站在校门口，笑容满面地迎接学生。
孩子们从四面八方走来，有的穿着打补丁但浆洗干净的衣裳，有的光着脚，有的被父母牵着，大部分怯生生地，眼里充满了好奇与不安。
秋菊背着一个沈知言用旧帆布给她改的小书包，里面装着崭新的课本和石板石笔，小脸兴奋得通红，不停地向春桃和夏荷挥手。
夏荷也换了干净衣服，手里拿着笔记本和铅笔，站在稍大些的孩子堆里，显得有些拘谨，但眼神同样明亮。
沈知言也来了，站在围观的人群中。他看到李老憨的孙女丫丫，被奶奶牵着手，小心地迈过门槛；
看到王二柱的女儿，低着头，快步走进学校；看到更多熟悉或陌生的孩子，像一颗颗被春风唤醒的种子，汇聚到这所简陋却充满希望的“苗圃”里。
铃声敲响了，是挂在屋檐下的一截旧铁轨，被吴老师用铁棍敲响，声音清越，传遍小小的渔村。
孩子们在先生的招呼下，排队走进教室。不一会儿，朗朗的读书声，便从那些敞亮的窗户里飘了出来：
“人，一个人的人……”
“手，一双手的手……”
“共产党，社会主义，教员……”
声音稚嫩，参差不齐，却带着一股冲破蒙昧的、新生的力量。这声音混在春风里，混在湖水的波声里，混在渔村清晨的炊烟与鸡鸣犬吠里，构成了一曲前所未有的、生机勃勃的合唱。
刘建国、沈知言，还有许多送孩子来的村民，久久没有散去，就站在操场边，听着。有的人脸上带着笑，有的人眼里含着泪，更多的人，是一种复杂的、释然的、仿佛看到了某种崭新可能的神情。
沈知言望向教室。透过玻璃窗，他看到秋菊挺直了小身板，大声跟读；
看到夏荷坐在后排，低着头，认真地在本子上描画。
他知道，这条路刚刚开始，未来还会有很多困难，但第一步，终于迈出去了。
这不仅仅是一所学校开学，更是一种扎根于最基层的、关于“启蒙”与“希望”的星星之火，正在这洞庭湖畔的渔村，被小心翼翼地点燃。
而他，在尽力守护自家小船安稳的同时，也无意中，成了这簇火苗的一缕微风。
放学时，秋菊像小鸟一样扑出来，迫不及待地展示她石板上学写的歪歪扭扭的“人”字。
夏荷也走出来，脸上带着学习后的疲惫，但眼神却比往日更清亮些。
“先生，吴老师夸我记性好！”秋菊叽叽喳喳。
“先生，今天学了十个生字，我差不多都记住了。”春桃小声说。
“陈先生教的算术，好像也不是很难。”夏荷脸上有点腼腆的笑意。
沈知言听着，听她们说，接过秋菊的书包。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回家的土路上。身后，渔村小学静静地立在暮色里，红旗还在飘扬。
前方的路，似乎也因为那飘出的读书声，而变得有些不同了。
他知道，时代的浪潮，正以这种最温和又最深刻的方式，浸润着这片土地，改变着一代人的命运。而他，只需引导好身边这三株幼苗，在潮水中稳稳扎根，向着有光的方向，缓慢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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