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像没拧干的湿布,沉甸甸地罩在桃花村头。
魏无忌还是那副闷葫芦样,牵着马立在老槐树下,见林昭出来,也不废话,伸手递过一张皱巴巴的信纸。
没有信封,纸边带着焦痕,像是刚从火盆里抢出来的。
林昭接过来,指腹在那行歪歪扭扭的字迹上摩挲了一下。
半块残缺的护身符背面,炭笔灰扑簌落下:“北边那三个县这几天不对劲,说要护什么祖宗规矩,不交新税,还把上面发下来的户籍册子堆在打谷场烧了。”
林昭捏着信纸的手指紧了紧。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砚台底下压着的那张墨无尘残稿。
前些日子有人砸碑,那是想要把脑子里的旧神像扶起来;现在有人抗税,这是要把刚分下去的田产利益重新抢回去。
名头都好听,全是“传统”。
马蹄声碎,破开了村口的晨雾。
苏晚晴翻身下马时,发髻有些乱,那双平日里总带着几分笑意的眼睛此刻全是血丝。
她连口水都没顾上喝,直接把那个用来装特急奏报的竹筒拍在了石桌上。
“出大事了。”她喘了口粗气,声音发哑,“带头的是柳元凯,前户部侍郎的族弟。这老东西借着修族谱、祭山神的名头,在北境三县聚了两千多人。口号喊得震天响,说什么‘林氏新政灭人伦、毁宗庙’。最麻烦的是,我有确切消息,他私底下跟边军那几个还没撤换的百夫长通了气。”
“地方官呢?”林昭拆开竹筒。
“吓破胆了。怕激起民变,谁都不敢动。”苏晚晴咬着牙,“刘知远那边电报发疯一样催,说是必须让巡政司立刻接管,把那几个带头的抓了砍头,不然这股风要是刮起来,各地的改土归流就全完了。”
林昭没接话。
他把奏报看完,随手扔进了一旁的炭盆里,火舌一卷,化作灰烬。
“备课。”他突然冒出一句。
苏晚晴愣住了:“什么?”
“去告诉林小翠,下午黎明书院加一堂课,把村里那些还没下地的老少爷们都叫来。”林昭转身往屋里走,声音平稳得像是在说今晚吃什么,“题目就叫《咱们为什么能吃饱饭》。”
下午的日头毒辣。书院的空地上,乌压压坐满了人。
林昭没拿书,手里捏着根粉笔,在背后的大黑板上刷刷写下三组数字。
“十年前,北境三县,每年二月里饿死的人数,平均一百二十个。那时候没粮仓,有了灾只能等死。”
下面一片死寂,那是老一辈人都经历过的日子。
“五年前,咱们设了平籴仓,这数变成了三十。”
林昭敲了敲黑板,粉笔灰簌簌落下,“去年,试行了‘累进免征’,家里地少的不用交粮,地多的多交。饿死的人数,是零。”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面孔:“北边有人说,是咱们的新规矩冲撞了山神,要烧了户籍册子回去拜神。我就问一句,你们家闺女发烧的时候,是那碗符水管用,还是拿着‘五保户’的条子去卫生所拿药管用?”
“那必须是条子啊!”底下那个平日里最爱讲古的老王头猛地一拍大腿,唾沫星子横飞,“去年俺那小孙子抽风,神婆跳了大半宿有个屁用,还是网格员拿着条子把赤脚医生喊来,两针下去就好了!”
人群里爆发出哄笑,那是只有真正吃饱饭、活下来的人才有的底气。
入夜,灯火如豆。
林昭把魏无忌叫进了里屋,窗户关得严丝合缝。
他闭上眼,意识沉入那个一直处于灰暗状态的系统界面。
【技能:基层舆情监测】。
这玩意儿是个吞金兽,不仅需要满值的民心,还得硬扛过三次以上的群体事件才能解锁。
“开启。”
他在心里默念,输入了“北境”、“祭祀”、“抗税”这几个词。
脑海中的地图瞬间亮起,十七个红点像血滴一样洒在北境三县的地图上。
林昭的视线聚焦在其中五个最为密集的区域,那里的数据流显得异常诡异——表面是祭祀活动的人流聚集,底层数据却是大规模的粮食囤积。
“果然。”林昭睁开眼,冷笑一声,“借着祭祀搞串联,借着神鬼藏粮食。他们不是要护祖宗,是要造粮荒。”
魏无忌看着林昭在纸上圈出的那几个点,眉头皱成个“川”字:“这是要人为制造短缺,逼着百姓跟他们一起反?”
“明天去趟鸣凤镇。”林昭把地图折好塞进袖口,“不带兵,带药。”
次日正午,鸣凤镇口。
原本该是集市的地方,此刻被一座土坛占据。
几个脸上涂着油彩的神汉正围着个发高烧的孩子乱跳,周围跪了一圈瑟瑟发抖的百姓,香火熏得人睁不开眼。
林昭带着三个背着红十字药箱的乡医,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没有废话,没有冲突。
他一脚踢翻了挡路的香炉,在那个神汉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直接打开了随行的药箱。
亮闪闪的不锈钢镊子,深褐色的碘酒瓶,还有那盒白色的退烧片。
“从今天起,镇上设流动诊所。”林昭的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嘈杂的人群,“只要手里有‘防疫登记卡’的,看病不要钱。”
他没管那个神汉杀人般的目光,示意乡医上前。
半个时辰,几片药下去,物理降温一做,那原本抽搐的孩子安静地睡着了。
跪在地上的百姓有些骚动,有人偷偷站了起来,眼神从土坛飘向了那个敞开的药箱。
当晚,林昭宿在镇上的私塾里。
窗外树影婆娑,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落下。
魏无忌解下密信,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先生,巡政司的暗桩传回来的。”
林昭展开那张薄薄的丝绢。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昨夜子时,柳元凯密会一青铜面具人,言谈间提及“唤醒古律”。
最刺眼的是下面的一行小字描述:面具人举杯时,袖口滑落,手腕处赫然纹着一条黑蛇。
那个图案,林昭太熟悉了。
当年他在乱葬岗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死人身上,就有这个标记——玄冥会高层的死士纹身。
“有意思。”林昭把丝绢凑到烛火上,看着它一点点卷曲变黑,眼底却没有半点笑意,“我以为只是几个守旧的老顽固想复辟,没想到是这群阴沟里的老鼠想借尸还魂。”
如果是单纯的豪强抗税,那是利益之争,可一旦扯上了玄冥会,这就是一场披着传统外衣的政治颠覆。
“通知刘知远。”林昭看着最后一点火光熄灭,声音冷得像冰,“让他那个把鸣凤镇围起来的突击计划立刻停下。我要查的不是人,是账。”
他铺开纸笔,笔尖悬在纸上,墨汁饱满欲滴。
“去把北境七县这三年来所有的粮食入库单和人口流动记录,连夜给我调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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