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菜沟的夜，比山下更早地沉入黑夜。地窨子里，那盏从老鸹岭缴获的煤油灯，灯苗儿被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忽闪忽闪，映得墙上的人影也跟着晃动，如同此刻众人难以平静的心绪。
冯立仁就着灯光，反复看着王有福捎来的那张烟盒纸，上面用烧黑的树枝条画着简略的图形和符号。
严佰柯安静地坐在他对面，于正来则有些焦躁地踱着步，破旧的棉鞋踩在干草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娘的，这田中是个什么路数?一来就下这么狠的手！”
于正来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拳头砸在土炕沿上，震起一小撮灰尘，“整顿保安队，加岗加哨，他这是摆明了车马，要跟咱们死磕啊！”
冯立仁抬起头，灯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坚毅的阴影：“死磕倒是不怕。就怕是他不跟你明着来。
按照有福消息来看，这人‘性子急，手段狠，不讲规矩’；咱们以往对付龙千伦的那套，怕是在他这儿不灵光了。”
严佰柯点了点头，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大队长说得是。龙千伦贪功怕死，顾惜羽毛，咱们能跟他周旋，田中，应该是条疯狗，只认主子，不认人。他若真不管不顾地扑上来，咱们难免吃亏。”
“那咋整?总不能坐等着他打上门吧?”于正来瞪着眼问道。
冯立仁将烟盒纸小心折好，塞进怀里，目光扫过两人：“先等等，不过当然不能干等。佰柯，你这回带点人往后侦察，再往远处撒，特别是通往承德、赤峰那几个方向，看看有没有日军大部队调动的迹象。
我琢磨着，田中再横，手里能动用的，主要也就是保安队和县城里那点鬼子兵。只要没有大批鬼子增援，咱们就有辗转的余地。”
“明白。”严佰柯简练应道。
“正来，”冯立仁又看向于正来，“咱们刚缴获的弹药，省着点用。训练不能停，但要更注重实战，特别是夜间转移、分散隐蔽、山地游击。可以告诉同志们，往后的仗，“或许要更苦，更危险。”
于正来重重叹了口气，挠了挠头：“理是这么个理……可这心里头，憋屈！咱好不容易才缓过口气……”
“憋屈也得忍着！”冯立仁语气加重，“小不忍则乱大谋。咱们现在就像这塞罕坝上的樟子松，看着不起眼，可根扎得深。
风大了，咱不妨把头低下，等风过去，再挺直腰杆！告诉同志们，活下去，才能继续斗争！论持久战是矣!”
这时，地窨子口的草帘被掀开，刘铁坤端着个瓦盆进来，盆里冒着热气：“都啥时辰了，还不歇着?
灶上熬了点松针水，都喝点，驱驱寒，也顶顶饿。”
他把瓦盆放在炕桌上，看了看三人神色，咂咂嘴：“又琢磨打鬼子呢?要我说，天塌下来也得先填饱肚子。咱这粮食，可是吃一口少一口喽。”
冯立仁端起一碗松针水，那水带着股苦涩的清香，温热透过粗瓷碗传到掌心：“老刘大哥，粮食的事，还你得再多劳神。
想法子跟山下那些可靠的堡垒户再联系联系，看能不能多换点。实在不行，咱们就得提前准备过冬的野菜、橡子了。”
刘铁坤愁眉苦脸地应着：“唉，我尽力吧。这年月，谁家有余粮啊?龙千伦在时刮一层，这田中来了，怕是刮得更狠……”
与此同时，围场日军指挥部里，也是灯火通明。
田中副官挺直腰板，站在长谷川的办公桌前，详细汇报着整顿保安队的进展。
“中佐阁下，按照您的指示，已清除龙千伦核心旧部三人，其余不安分者，也已严加看管。
目前保安队士气……虽略有低迷，但纪律性已大为改观。”田中一丝不苟地说道。
长谷川坐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支钢笔，语气平淡：“士气低迷?无妨，恐惧，有时候比忠诚更有效。我要的是一把听话的刀，不是一群有自己想法的绵羊。”
他抬起眼皮，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对于冯立仁部，你有什么打算?”
田中大尉立刻上前一步，胸有成竹：“嗨依！卑职认为，冯立仁部刚获小胜，缴获不少，目前正处于消化战果、士气高涨期。此时若大规模进剿，恐损失较大，不如先断其外援，困其于山中。”
“哦?具体说说。”
“第一，严密封锁所有通往韭菜沟方向的山路要道，增设岗哨，盘查一切可疑人员物资，特别是粮食和药品。
第二，加强对县城及周边村镇的控制，尤其是那些可能与游击队有联系的‘堡垒户’，要逐一排查，严厉震慑。
第三，利用保安队熟悉地形的优势，组织小股精锐，不断进行骚扰、偷袭，疲敌扰敌，让他们不得安宁。待其疲惫不堪、补给耗尽之时，再以皇军为主力，一举歼灭！”
长谷川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喜怒：“思路尚可。但你要记住，冯立仁不是龙千伦，他比狐狸还狡猾，比狼还坚韧。你的每一步，都要踩实。
尤其是骚扰部队，要选绝对可靠之人带队，切忌贪功冒进，反被其吃掉。”
“嗨依！卑职明白！一定谨慎行事！”田中躬身应答。
“还有，”长谷川顿了顿，铅笔在桌上轻轻一点，“黑风岭那个瞎老崔，最近有什么动静?”
“据眼线回报，黑风岭的人最近收敛了许多，山下哨堡回报，未见其有异动。
不过……卑职怀疑，他们与游击队之间，早有暗中往来。”
长谷川嘴角泛起一丝冷嘲：“墙头草，随风倒。不必急着动他，但要盯紧：
必要时，可以给他一点压力，让他知道，在这片土地上，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嗨依！”
田中退下后，长谷川独自走到巨大的军事地图前，目光幽深。
对付冯立仁，他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这让他感到兴奋，也格外警惕，就像是毒蛇碰到雕枭一般，都是吃鼠的好手。
接下来的几天，围场县城的气氛明显更加紧张。
保安队的巡逻队出现在街面上的次数更多，盘查也更严苛，稍有怀疑，便是一顿呵斥搜查，甚至拳打脚踢。
集市明显更加萧条了不少，百姓们匆匆来去，不敢多作停留。
福顺杂货铺的生意也清淡了许多。
王有福坐在柜台后，看着门外冷清的街道，心里沉甸甸的。
他刚得到一个不好的消息，一个平日里悄悄给游击队送粮的堡垒户，昨天夜里被保安队查了，人被抓走了，粮食也被没收。
虽然那户人家嘴硬，没供出什么，但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这时，孙永福拄着棍子，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脸色比前几天更差。
“永福叔，您这是来采买点什么?快请坐。”王有福连忙起身。
孙永福摆摆手，喘着气，低声道：“有福，不好了。我听说，田中下了命令，要各保各甲互相举报，谁敢私通‘匪类’，左邻右舍连坐！这……这是要把咱老百姓往死里逼啊！”
王有福心里一沉，脸上却强自镇定：“叔，别急，慢慢说。您从哪儿听来的？”
“我……我外甥茂才，他……他偷偷告诉我的。”孙永福的声音带着颤抖，“这孩子，在巡逻队里，日子也难过，天天挨骂受气……
他说，田中还要组织什么‘挺进队’，要进山去找游击队麻烦……”
王有福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田中的手段，果然又狠又毒。这保甲连坐，是要彻底孤立游击队；这“挺进队”，听这名字估摸要把战火烧到山里去。
山雨，真的要来了。而且，来得比预想的更快，更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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