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城市的过程,是一场漫长而混乱的噩梦。人群像一股粘稠的、散发着恐惧气息的泥石流,沿着公路、穿过田野,漫无目的地向前涌动。林凡已经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抬起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喉咙干得发疼,像是被砂纸反复摩擦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灼烧般的痛感。背包的带子深深勒进肩膀,里面那点可怜的食物和水,此刻显得如此沉重,却又如此宝贵。
天空依旧是那片令人窒息的暗红色,像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低低地悬在头顶。没有日出日落,时间失去了刻度,只剩下疲惫和干渴作为标尺。空气中那股淡淡的、如同金属烧焦又混合着腐殖质的怪异气味,始终萦绕不散,提醒着人们这个世界已然不同。
他们跟随着人流,盲目地移动。没有人知道确切的目的地,只是本能地觉得,离那座浓烟滚滚、死寂与喧嚣并存的死亡城市越远越好。沿途的景象触目惊心:抛锚后被遗弃的车辆堵塞了道路,有些被掀翻,有些车窗碎裂,里面空空如也,仿佛被什么东西彻底搜刮过。路边偶尔能看到倒毙的尸体,无人理会,苍蝇已经开始聚集。更多的人则像他们一样,拖着疲惫的身躯,眼神空洞地向前跋涉,偶尔有人因脱水或体力不支倒下,便很快被麻木的人流绕过,如同河流绕过一块石头。
终于,在第二天的某个时刻,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区域。那似乎是一个废弃的露天物资中转站,或者曾经是某个大型项目的预备工地,地面是压实的土地和零星的杂草,边缘处有几排简陋的、已经半倒塌的砖石结构棚屋。更重要的是,这里已经聚集了相当多的人,黑压压的一片,或坐或卧,蔓延开来,形成了一片临时而绝望的栖息地。
这里就是所谓的“临时聚集点”吗?没有任何标识,没有任何官方人员引导,只是人流自发地在这里停滞、汇聚,因为前方似乎也没有更明确的方向。一种疲惫到极致的共识,让人们暂时停下了脚步。
林凡和父母找了一个相对僻静、靠近一堵残破矮墙的角落,瘫坐了下来。地面冰凉而坚硬,但此刻能坐下来,已经是一种奢侈。母亲立刻从那个巨大的登山包里取出半瓶水,小心翼翼地拧开,先递给了林凡。
“喝一小口,润润喉咙,别多喝。”母亲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她的嘴唇也已经干裂起皮。
林凡接过水瓶,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他克制着牛饮的冲动,真的只抿了一小口。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那短暂的滋润感几乎让他落下泪来,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渴求。他知道,这半瓶水,是他们三人接下来不知多久的全部储备。
父亲沉默地接过水瓶,同样只抿了一小口,便紧紧拧上盖子,放回背包最深处。他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聚集点里弥漫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氛围,大多数人都和他们一样,精疲力尽,沉默地保存着体力。但也有些许骚动在暗流涌动。一些身强力壮的男人自发地组成了小队,在聚集点边缘巡逻,眼神凶狠,手里拿着从路边捡来的铁棍、钢筋,警惕地盯着每一个靠近的陌生人,也警惕着内部可能出现的混乱。一种原始的、以暴力为后盾的秩序雏形,正在这里野蛮生长。
然而,最致命的威胁,并非来自外部的未知危险,而是内部资源的极度匮乏,尤其是——水。
聚集点里没有水源。仅有的水,是像林凡家一样,人们从城市里带出来的少量瓶装水,或者是在路上侥幸找到的未受污染的积水。每一滴水,都意味着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冲突,在一个中年男人不小心打翻了他最后半瓶水时,爆发了。
那男人看起来像是个普通的公司职员,戴着碎裂的眼镜,西装早已皱巴巴、沾满污渍。他似乎是想起身活动一下麻木的腿脚,却因为虚弱和眩晕,一个趔趄,手中紧紧攥着的半瓶矿泉水脱手飞出,掉在坚硬的地面上,瓶盖崩开,清澈宝贵的水汩汩流出,迅速被干涸的土地吸收,只留下一片深色的湿痕。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紧接着,那男人发出了一声绝望的、不似人声的嚎叫,猛地扑倒在地,徒劳地想用手去捧起那些渗入泥土的液体。他的手指抓挠着地面,沾满了泥泞,却什么也挽回不了。
“水!我的水!”他抬起头,脸上混合着泥土和泪水,眼神疯狂而绝望。
就在他旁边不远处,坐着另外几个男人。他们看起来是一起的,体格明显更壮硕一些,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和缺乏睡眠留下的戾气。他们的水似乎也早已耗尽,干裂的嘴唇和发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片迅速消失的水渍,以及男人身边那个空空如也的背包。
其中一个剃着平头、脖子上有狰狞纹身的男人猛地站了起来,他几步跨到那个还在哀嚎的中年职员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水呢?!你他妈还有没有水?!”纹身男的声音嘶哑,却充满了暴戾。
“没……没了……就那半瓶……没了……”中年职员语无伦次,眼神涣散,巨大的打击让他几乎崩溃。
“放屁!”纹身男旁边另一个穿着脏兮兮背心的同伙也站了起来,恶狠狠地骂道,“刚才还看见你藏藏掖掖的!肯定还有!交出来!”
“真的没了!求求你们……真的没了……”中年职员试图挣扎,但他虚弱的身体在对方手中如同小鸡。
“搜他包!”纹身男对同伙吼道。
那背心男立刻弯腰去抓地上的背包。中年职员像是被触动了最后的核心,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挣脱了纹身男的手,扑向自己的背包。“别动我的东西!那是我女儿的药!”他嘶吼着,从背包里抓出一个小药瓶,紧紧攥在手里。
然而,这个动作在对方眼里,却成了“藏匿资源”的证据。
“妈的!还敢藏!”纹身男彻底失去了耐心,一拳狠狠砸在中年职员的脸上。
眼镜碎片飞溅。中年职员惨叫一声,鼻血瞬间涌出,踉跄着向后倒去。
“打人啦!”
“抢东西了!”
周围的人群发出了一阵骚动和惊呼,但大多数人只是惊恐地向后退缩,没有人上前阻止。那几个自发巡逻的强壮男人看到了这边的情况,皱了皱眉,交换了一下眼神,却最终没有过来。他们的“秩序”,似乎只限于防止大规模骚乱和外部威胁,对于这种小范围的暴力争夺,他们选择了漠视,或者说,无力干涉。
脆弱的文明外衣,在这一刻,被生存的本能撕得粉碎。
纹身男和他的同伙,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围住了倒在地上的中年职员,拳打脚踢。他们抢夺着他死死护住的背包,将里面的东西粗暴地翻出来——几件脏衣服,一张小女孩的照片(照片上笑容灿烂的女孩与此刻的暴行形成残酷对比),那瓶小小的药片滚落在地,还有一些零碎的个人物品。没有水,确实没有。
“妈的!穷鬼!”纹身男悻悻地骂了一句,似乎觉得不解气,又狠狠踢了已经蜷缩成一团、不再动弹的中年职员一脚。
但冲突并未结束。就在他们发泄着暴戾的时候,旁边另一个一直冷眼旁观、独自坐在一个破麻袋上的瘦高男人,突然像猎豹一样窜起,目标是纹身男刚才随手放在脚边的一个脏兮兮的、但看起来鼓囊囊的帆布包——那里面,或许有他们抢来的、或者原本属于他们自己的食物和水。
“操!敢动老子的东西!”纹身男反应极快,一把抓住了瘦高男人的手腕。
瞬间,战斗升级了。
为了那可能并不存在的“更多资源”,或者仅仅是为了立威,为了在这片失去法律的土地上确立自己的“地位”,纹身男一伙和那个试图“黑吃黑”的瘦高男人扭打在一起。拳头、脚、随手捡起的石块、甚至是被折断的桌椅腿(不知从何处而来),都成了武器。怒吼声、咒骂声、肉体被击打的闷响声、以及被打倒者的惨叫声,混杂在一起,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
周围的人退得更远了,形成一个无形的包围圈,恐惧地看着这场为了最基本生存资源而进行的、赤裸裸的野蛮争斗。有人捂住了孩子的眼睛,有人低下头,不忍再看。林凡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他看着那个倒在地上的中年职员,看着那滚落的小药瓶和女孩的照片,看着那几个为了一个帆布包而像野兽般厮打的男人……
这就是秩序崩塌后的世界吗?
为了半瓶打翻的水,或者仅仅是为了一个可能装有物资的包裹,人就可以如此轻易地践踏同类?法律、道德、同情心,这些他习以为常的社会基石,在干渴和饥饿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父亲的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力道很大,带着警告,也带着一丝无力。母亲则紧紧靠着他,身体在微微发抖。
这场斗殴并没有持续太久。纹身男一伙毕竟人多势众,那个瘦高男人很快被打倒在地,头破血流,蜷缩着呻吟。纹身男得意地捡起自己的帆布包,冲着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和他的同伙骂骂咧咧地回到了他们原本的位置,像得胜的野兽般环视四周,目光所及之处,人们纷纷避开了视线。
一种以暴力确立的、短暂的“秩序”似乎又恢复了。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恐惧感,却更加浓重。
没有人去扶那个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中年职员,也没有人去管那个头破血流的瘦高男人。他们像两堆被丢弃的垃圾,躺在冰冷的地上。过了很久,才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医生或者护士的女人,在经历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试图进行一些简单的救助,但她手上没有任何药品,只能用撕下的布条进行最基本的包扎。
林凡默默地收回了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干裂的土地。背包里那套自制的脑电捕捉器,此刻仿佛有千钧重。他曾经梦想着连接意识与机械,探索未来的无限可能。而现在,他所在的这个世界,人们为了半瓶真实的、维系生命的水,就能毫不犹豫地夺走同类的尊严乃至生命。
水,生命之源,在此刻,也成了秩序与野蛮的分界线,成了衡量人性底线的残酷标尺。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所谓的文明,是多么精致而又脆弱的一张薄纸。而在这张纸被彻底撕碎之后,露出的,是血淋淋的、赤裸的生存法则。
聚集点重新陷入了死寂,但那死寂之下,是比之前更加暗流涌动的恐慌与猜忌。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背包和水瓶看得更紧,对周围的陌生人投去更加警惕的目光。信任,在这里成了奢侈品。
林凡知道,这一课,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那个他可以安心沉浸在车库和网络中的世界了。活下去,本身就将成为未来最艰难、也最核心的课题。而水,仅仅是这个课题的第一道,也是最残酷的一道门槛。
喜欢终焉纪元:铁躯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终焉纪元:铁躯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