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达仔细听着，问道：“若是打暗桩，桩子多长？怎么打才牢靠，又能让上面过的船察觉不到，直到撞上？”
聂头鱼想了想：“木头要硬，老柘木、铁杉木最好，长至少一丈八。削尖了头，最好包层薄铁皮，防蛀也硬气。打桩不能竖着砸，要斜着，顺着水流方向稍微偏一点，这样船底刮过去，不是硬撞，是顺着斜茬子往上撬，更容易把船底撕开！桩子下半截埋进泥里后，周围最好再堆些大石头卡死。至于上头，离水面至少五尺，江水平常涨落也就一两尺，够了。”
“好！”陈文达眼中精光一闪，“就按你说的办。罗黑子，你督工。匠营连夜按尺寸削制木桩，要至少一百根！聂头鱼，你带你的兄弟，分作两班，轮番下水打桩。位置我稍后指给你，要布成‘七星伴月’和‘乱石崩云’两种阵。‘七星’阵在航道看似最顺畅处，疏密有致，专卡大船船底，‘乱石’阵在两侧辅航道和可能绕行处，毫无规律，专治小船灵活。今晚开始，明晚之前，必须全部打完，水面不许留任何痕迹！下水兄弟，每人先发五两银子卖命钱，事成之后，再赏十两，伤残阵亡，抚恤加倍！”
聂头鱼和手下水鬼们呼吸都粗重起来，重重抱拳：“愿为将军效死！”
“不止是暗桩。”陈文达又道，“明日白天，辅兵营会送来旧渔网、烂缆绳。你们在水流较缓的几处地方，在水下半丈深处，用石块坠着，布下‘缠魂网’，不要多，但要挂在关键地方，专缠船舵和明轮叶子。另外，捞些半浮沉的烂木头，用细麻绳暗中连成串，撒在江面，随水飘，扰敌视线。”
罗把总一一记下。
看完水底，陈文达的小船又悄无声息地滑向北岸一处陡峭的矶石下。他仰头望去，黑黢黢的山岩在夜空里像怪兽的獠牙。“这里，和对面南岸那块突出的石头，就是锁江之处。”
他早已勘察过，这两处是附近江岸最坚固的岩石基底。“沈铁头！”他唤过跟在另一条船上的老匠头。
“小老儿在。”一个浑身似乎都带着铁锈味的老者应道。
“给你二十个最好的铁匠，三十个石匠，五十个壮劳力。在这两边岩石上，凿出安装绞盘的深孔和基座。绞盘要能承受万钧之力，转动要灵便。铁链要打两条，每条长二十五丈以上，环环相扣，务必坚韧！我给你一天半时间，后天日出前，我要看到铁链安装到位，能沉能升，运转自如！可能办到？”
沈铁头眯着眼，用手比划着岩石的走向和厚度，又心里默算着铁料和工时，半晌，重重一点头：“拼了这把老骨头！铁料若不够……”
“不够就去拆营地里不紧要的铁器，去附近镇上征购，去上游找沉船捞！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后日日出，我要见铁链横江！”陈文达斩钉截铁。
“得令！”沈铁头不再多言，立刻开始指点石匠如何下凿。
布置完水上和水下的杀招，陈文达的船靠向南岸芦苇荡。这里芦苇茂密，高可没人，在夜风中发出海浪般的沙沙声。
他找到正在此地带人挖掘炮台地基的岸防队官。“炮台位置不错，但不够。”陈文达指着芦苇荡边缘，“除了这三处明面上的炮台，在芦苇荡里，再给我挖二十个单兵散坑，沿着岸边排开，不用大，能蹲两个人就行，要隐蔽。调一百名弩手和火铳手过来，要最沉得住气的，配上强弩和装好子药的三眼铳，明日天亮前进入位置潜伏。他们的任务不是打船，是专打从船上放下的小艇和试图泅渡登岸的鞑子兵。没我的命令，哪怕鞑子船开到眼皮底下，也不许暴露，更不许开火！吃喝拉撒都在坑里解决，要做到让飞鸟都察觉不到下面有人。能做到吗？”
岸防队官倒吸一口凉气，这种潜伏最是考验意志，但看着陈文达不容商量的眼神，也只能咬牙应下：“能！属下亲自带人盯着。”
“还有，”陈文达补充，“在炮台后方百步，那片小树林里，埋伏两百刀牌手和长枪手。若真有鞑子突破火力登岸，企图夺我炮台或绞盘，这些伏兵就杀出去，一个不许放回船上！”
当陈文达拖着几乎被江风吹透、又被汗水浸湿的身子回到“镇涛”号时，已是子夜时分。但他还不能休息。
他把各队负责旗号、鼓号、灯号的头目都叫到甲板上。江风很大，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
“都听好了！”陈文达的声音在风中有些失真，却更加凌厉，“江面交战，炮声震天，乱成一锅粥，光靠旗语鼓声不够。我们要设三层信号。”
“第一层，白日以烽烟为主。岸上了望哨见敌舰进入不同江段，燃起不同颜色烽烟：黄烟示敌至，黑烟示敌入伏击圈，赤烟示敌乱，绿烟示敌溃。各船各岸，依烟色行动。”
“第二层，以旗帜灯号辅之。我‘镇涛’号主桅，升红旗为‘墙船’出击，升黑旗为‘钩船’接舷，升绿旗为收兵集结。夜间则以红灯、绿灯、白灯（灯笼）组合代替。各船必须时刻关注主舰信号！”
“第三层，以特定炮声为最后决断。若信号全被遮蔽或混乱，则听江心号炮。一声闷响，示‘墙船’齐射，两声急响，示‘钩船’总攻；三声连响，示‘火船’放出。此号炮由我亲信掌管，非万分紧急，不得轻动！”
“从现在起，各队回去，给自己的人反复讲，练到闭着眼都能做出反应！明日午时，我要看到各船能根据我的旗号，完成基本的阵型变换和战术动作演练，哪怕只是摆个样子！练不好的，船把头提头来见！”
众人凛然，各自领命而去。
陈文达终于能稍微喘口气。他扶着冰冷的船舷，望向西方无尽的黑暗。贵池那边，现在是什么光景？应该已经接到阁部密令，开始准备了吧？
他不敢深想，只觉得肩膀上的骨头都在嘎吱作响。但他不能塌。
“将军，喝口热汤吧。”莫登科不知何时来到身边，递过一个粗糙的陶碗，里面是飘着几点油星的菜汤。
陈文达接过来，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登科，你说，这回能成吗？”
陈五沉默了一下，低声道：“将军，咱们从舟山出来，死人堆里爬进爬出多少回了？哪一次不是看着要完蛋，最后都挺过来了？阁部信您，弟兄们也信您。鞑子船多又怎样？咱们这儿，是给他们挖好的坟。谁来，埋谁！”
陈文达没说话，只是用力拍了拍莫登科的肩膀。是啊，坟。铜陵这段江，就是他们给明安达理精心挑选的坟场。能不能埋得下，就看未来这三天，他们这把骨头，能把这坟坑挖得多深、多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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