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试后，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以往的节奏。随风依旧每日去学塾读书，只是心中难免多了几分悬而未落的期待。周先生并未过多询问他考场上的细节，只让他将所作文章默写出来，看过之后，捻须不语，半晌方道：“破题稳妥，承转也还得体，只是气韵稍弱，火候尚欠。不过以你年纪，能写到这般，已属难得。”
这话说得含糊，随风也摸不准先生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得更加勤勉，将心思沉入学问之中。老蔫和珍鸽更是绝口不提考试之事，生怕给儿子增添压力，只是家里的饭菜越发精细，夜里灯油也添得比往常更满些。
约莫过了半月，这天上午，学塾里正书声琅琅，忽听得外面街道上一阵喧哗，夹杂着锣鼓声响，由远及近。孩子们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周先生皱了皱眉，正要呵斥，却见学塾的门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也顾不得礼数，径直喊道：“先生！先生！报喜的！官差报喜的锣鼓到咱们巷口了！说是……说是咱们学塾的李随风，李相公，县试高中了！名次……名次是第五！”
“嗡”的一声，学塾里顿时炸开了锅。所有孩子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窗边那个穿着蓝布褂子的少年。随风自己也愣住了，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心脏“咚、咚、咚”地剧烈跳动起来，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变得滚烫。
周先生先是愕然，随即那严肃的脸上如同春冰解冻，绽开一个极其欣慰的笑容，连声道：“好！好！好！第五！竟是第五！”他快步走到随风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随风，你为为师，也为咱们这小小学塾，争了大光了！”
这时，那报喜的锣鼓声已然到了学塾门口，几名穿着号衣的官差，由一个书办模样的人领着，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手里捧着大红捷报。
“恭喜恭喜！贵塾李随风李相公，县试高中第五名！恭喜周老先生，门下出高徒啊！”那老板高声唱喏，将捷报恭敬地递给周先生。
周先生接过捷报，手指都有些微微颤抖。学童们早已按捺不住，欢呼着将随风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道贺。随风被围在中央，听着耳边的喧闹，看着先生手中那抹刺眼的鲜红，这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真的考中了！而且名次如此靠前！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条巷子。
老蔫正在佩兰的酒店后厨帮着搬一袋新米，听得前面堂倌飞奔进来报喜，说他家随风县试中了第五名，他先是呆若木鸡，随即那米袋“咚”地一声从肩上滑落，也顾不上了，两只粗糙的大手在身上胡乱擦了几把，眼眶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只会反复念叨：“中了？第五？我儿……我儿真的中了？”他猛地转身，也顾不上和佩兰打招呼，如同脚底生风般，跌跌撞撞就往外冲，他要回家，要亲眼看看那捷报！
珍鸽正在院里晾晒衣物，听得隔壁王婆子隔着墙头大喊：“珍鸽妹子！珍鸽妹子！天大的喜事！你们家随风，考中童生了！第五名！官差都去学塾报喜了！”她手中湿漉漉的衣物“啪嗒”掉回盆里，水花溅湿了裙角也浑然不觉。她怔怔地站了片刻，随即，一种巨大的、近乎眩晕的喜悦席卷了她。她没有像老蔫那样失态，只是缓缓抬起手，用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轻揩去眼角渗出的湿润，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喃喃道：“好孩子……娘就知道，你是好样的……”
佩兰和秀娥几乎是同时得到了消息。佩兰立刻吩咐厨房准备上好的酒菜，又包了一个厚厚的红封，对掌柜的道：“今日东家有喜，所有客人酒水减半！”秀娥则放下手中的绣活，翻箱倒柜找出两块她珍藏许久、准备做重要绣品的上等杭绸，又拣了几样精致的点心，拉着佩兰便往珍鸽家去。
当老蔫和珍鸽在家中，对着那张贴在堂屋正墙上的大红捷报，犹自如在梦中时，佩兰和秀娥带着礼物和满口的恭喜进了门。紧接着，左邻右舍，平日里相熟的、不甚相熟的，都闻讯赶来道贺。小小的院落，从未如此热闹过。
“老蔫哥，珍鸽姐，恭喜啊！随风这孩子，打小就看出来不凡！”
“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十岁的童生，还是第五名！了不得！”
“往后可是秀才公的苗子了！珍鸽妹子，你们就等着享福吧！”
恭维声、赞叹声、羡慕声，充斥着小院的每一个角落。老蔫只会咧着嘴傻笑，逢人便递烟倒茶，手忙脚乱。珍鸽则强抑着激动，得体地应对着各方来客，安排茶水果品。
随风被众人围在中间，这个摸摸头，那个夸几句，他虽有些不自在，却依旧保持着恭谨的态度，一一向道贺的长辈行礼。周先生也特意赶了过来，当着众人的面，又将随风好一番夸赞，说他资质佳，肯用功，将来府试、院试亦是大有可为。
待到夜幕降临，宾客渐渐散去，小院终于恢复了宁静。桌上堆满了各家送来的贺礼，堂屋那盏平日里不舍得点的明亮油灯，今夜破例燃得通亮，将那张捷报映照得愈发红艳夺目。
一家三口围坐在桌旁，看着那捷报，仍觉得有些不真实。
老蔫喝了几杯佩兰送来的贺酒，脸色通红，看着儿子，眼眶又湿了：“风儿……爹……爹真是……”他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珍鸽握住老蔫的手，又拉过随风的手，眼中泪光闪烁，却带着无比满足和坚毅的笑容：“他爹，这是风儿自己争气。咱们往后，更得好好扶持他，不能拖了他的后腿。”
随风看着爹娘激动的模样，心中暖流涌动，他用力点头，声音清晰而坚定：“爹，娘，你们放心，这才只是开始。儿子一定会更加努力，绝不辜负爹娘和先生的期望！”
油灯噼啪作响，映着一家三口的身影。这小小的童生第五名，对于钟鸣鼎食之家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这个清贫却充满温情的家庭而言，不啻于一针强心剂，照亮了前路，也坚定了信念。随风这个名字，随着这张捷报，第一次真正进入了沪上一些有心人的视野。而暗处的曼娘，在听闻此讯后，那嫉恨的火焰，只怕会燃烧得更加炽烈。明暗交织，这沪上的风云，似乎因着一个十岁少年的脱颖而出，而悄然加速了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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