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的病情，如同久旱的枯苗逢了甘霖，在珍鸽那看似寻常却又透着奇异的药糊和米粥调理下，竟真的一天天好了起来。蜡黄的小脸褪去了死气，透出些许红润，干裂的嘴唇愈合了，偶尔还能对着母亲露出一个虚弱却真切的笑容。许秀娥悬了多日的心，总算从油煎火燎的焦灼中稍稍解脱，落回了实处。那份对珍鸽的感激，早已超越了言语，深深刻进了骨子里，混合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依赖。
生活似乎重新回到了轨道，缝洗、缝补、照料女儿。但许秀娥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墙角那堆待补的旧衣依旧堆积如山，散发着贫穷与劳碌的气息，她却不再像以前那样，看到它们就感到无尽的疲惫和绝望。因为在她视若珍宝的木匣里，安静地躺着那本蓝布封面的图样册子，和那几块沉甸甸的、作为“定金”的银元。那是希望，是通往另一种可能性的钥匙。
只是，这钥匙该如何使用，才能打开那扇门？许秀娥心里依旧没底。那些图样精妙绝伦，针法注解也看得明白，可真要动手绣在昂贵的料子上，她还是有些发怵，生怕糟蹋了东西，辜负了珍鸽嫂子的信任和本钱。她对着油灯，翻来覆去地看那册子，手指在“蝶恋花”那轻盈的翅膀和“繁花簇锦”那层层叠叠的花瓣上虚划，眉头微蹙，像是在破解一道极难的谜题。
这日午后，珍鸽提着一小篮新摘的、水灵灵的青菜过来了，说是自家院里种的，吃不完，给招娣添个菜蔬。许秀娥连忙将人让进屋，又是倒水又是让座，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珍鸽看了看招娣的气色，点了点头，目光随即落在桌上那本被摩挲得边角有些微卷的图样册子上，以及旁边放着的一块素白棉布和几缕颜色并不齐全的丝线。
“在看图样？”珍鸽随手拿起册子，翻到“缠枝莲”那一页，语气平常地问道。
许秀娥脸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衣角：“嗯……嫂子给的册子太好了，就是……就是我不知道从哪儿下手才好，怕绣坏了，白白糟蹋了料子和丝线。”
珍鸽放下册子，拿起那块素白棉布和那几缕颜色朴素的丝线，看了看，又抬眼看向许秀娥，那双平静的眼睛仿佛能洞察人心最深处的犹豫和渴望。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好料子、好丝线自然重要，但最关键的，还是这里。”珍鸽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然后又指向许秀娥拿着针线、带着薄茧的手指，“和这里。”
她拿起那缕最普通的青色丝线，又拈起那根许秀娥用了多年、针鼻都有些磨亮了的绣花针，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在那块素白棉布上，随意地落下了几针。她的动作看起来并不快，甚至有些漫不经心，但针尖起落间，一种流畅而精准的韵律感油然而生。
“你看这‘缠枝莲’，枝蔓为何要如此转折？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气’能贯通，让图案‘活’起来。”珍鸽一边说，手下不停，寥寥数针，一根蜿蜒灵动、仿佛蕴含着生命力的枝蔓雏形便跃然布上，那针脚的疏密、丝线的走向，竟暗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规律。“下针时，心要静，眼要准，力要匀。想着你要赋予这图案的‘神’，而不是仅仅复制它的‘形’。”
她又换了一缕颜色稍深的线，在枝蔓节点处，用了册子上注解的一种名为“抢针”的针法，针尖极快地穿插，色晕自然过渡，瞬间让那节点显得饱满而富有层次。“针法是死的，人是活的。何时用套针表现平滑，何时用抢针制造晕染，何时用打籽针点缀细节，要靠你自己去体会、去判断。就像……做饭掌握火候，多了少了，味道便不同。”
许秀娥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只觉得珍鸽手下那普通的棉布和丝线，仿佛被注入了灵魂，变得完全不同了。那些原本在册子上看起来玄奥的针法注解，此刻在珍鸽看似随意的演示和点拨下，变得清晰而易于理解。她忽然明白，珍鸽给她的，不仅仅是图样和本钱，更是一种“心法”，一种如何将死物绣活的方法。
“嫂子……我……”许秀娥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珍鸽停下针，将那块布递还给她，布面上那未完成的缠枝莲枝蔓，虽只寥寥几笔，却已显露出不凡的功底和神韵。“不必心急，更不必惧怕。先用最便宜的布和线练习，把手练稳，把心练静，把图样和针法吃透。等你觉得，闭上眼睛，那图案都能在你心里活灵活现地呈现时，再动好料子不迟。”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鼓励：“绣活如修行，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本心，方能有所成就。你底子好，缺的只是方法和一点引路的‘机宜’罢了。”
“暗授机宜”……许秀娥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珍鸽嫂子没有给她现成的饭食，而是教会了她如何生火，如何淘米，如何掌握火候。这比直接给她银钱，更让她感到珍贵和踏实。
“我明白了，嫂子！我一定好好练，绝不辜负您的指点！”许秀娥紧紧攥着那块布，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光芒。
珍鸽微微颔首，又看了一眼床上睡着的招娣，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珍鸽，许秀娥回到屋里，立刻拿起针线，就着珍鸽方才绣下的那几针，小心翼翼地继续下去。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只是机械地模仿图样，而是开始用心去感受每一针的走向，每一处色彩的变化，试图理解其中蕴含的“气”与“神”。
她绣得很慢，很专注，时而停下来思索，时而对照册子上的注解。窗外市井的喧嚣仿佛远去了，屋里只剩下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和她逐渐平稳悠长的呼吸。
这一次，她手中的针，仿佛不再是谋生的工具，而是探索一个新世界的媒介。而珍鸽那番看似随意、实则字字珠玑的“暗授机宜”，如同在她混沌的心田中，投入了一颗明晰的种子，正悄然生根，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喜欢尚意随风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尚意随风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