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远离阿尔冈-阿帕歇星系的某个偏远星域，一颗编号“钢骨-7”的工业星球隐藏在密集的小行星带后面。这里没有蓝天白云，只有永恒的金属灰色和从巨大烟囱里喷出的浓烟。空气中弥漫着机油、焊接和某种刺鼻化学剂的味道。
在一家外表破旧、内部却堆满了各种精密设备的工坊里，波提欧赤着上半身，躺在一张冰冷的金属手术台上。
他的胸口到腹部覆盖着一层透明的维生罩，能看见里面复杂的机械结构——精密的能量管道像血管一样交织，几块暗色的合金板嵌在肋骨位置，中央是一个拳头大小、缓缓搏动的蓝色核心。细小的机械臂正在他皮肤边缘进行最后的缝合，针线是某种能自行溶解的生物材料。
“最后三针。”说话的是个独眼的老工匠，脸上有一道从额头划到下巴的狰狞伤疤。他手里拿着比头发丝还细的手术针，动作却稳得像钟表匠，“忍着点，麻药过了。”
波提欧咬着牙，额头上全是冷汗。疼，确实疼，但不是皮肉疼，是骨头里、内脏里那种被掏空又填进东西的钝痛。他能感觉到金属和肉体在慢慢融合，那种异物感强烈得让人想吐。
“呼吸别乱。”老工匠头也不抬，“你一乱，机械心律就跟着乱。到时候还得重新调。”
波提欧强迫自己深呼吸。一下，两下。胸腔里那个蓝色核心随着呼吸明灭，节奏渐渐稳定下来。
最后一针缝完。老工匠放下工具，用一块沾着消毒液的布擦了擦手：“成了。基本框架搭好了，剩下的精细调整和武器接口，等你适应了再做。”他走到旁边的控制台，按了几个按钮，“起来试试。”
手术台缓缓竖起。波提欧双脚落地，晃了一下，站稳。他低头看自己的胸口——皮肤上留下一道淡红色的、蜈蚣一样的缝合痕迹，从锁骨一直延伸到腹部。里面的机械结构在皮肤下隐隐透出轮廓。
“感觉……怪怪的。”他活动了一下手臂，又试着握拳。力量比之前大得多，手指收紧时能听见细微的液压声。
“废话，多了二十公斤的玩意儿在身上，不怪才怪。”老工匠从架子上扔过来一件黑色的背心，“特制的，能缓冲冲击，也能遮一遮。你这样上街，能把小孩吓哭。”
波提欧接过背心穿上，布料很韧，贴着皮肤凉丝丝的。他走到墙边的镜子前——镜子里的人还是那张脸，但眼神变了，更深，更沉，像埋着什么沉重的东西。胸口的机械轮廓在背心下若隐若现。
“适应期大概一个月。”老工匠点起一支自制卷烟，烟雾缭绕，“这期间别逞能，别跟人动手，别碰高能量环境。每天按时做同步训练，让神经和机械慢慢磨合。磨合好了，你就是半个铁人；磨合不好——”他吐出一口烟，“机械暴走，从里往外把你拆了。”
波提欧点点头：“明白。”
“费用铁尔南付过了。”老工匠摆摆手，“走吧。看见你们这些不要命的年轻人就烦。”
走出工坊，外面的街道嘈杂混乱。各种改装过的车辆喷着尾气驶过，霓虹灯招牌在烟雾中闪烁，空气里的味道还是那么难闻。波提欧拉了拉背心的领口，朝约定的汇合点走去。
铁尔南靠在巷子口的一辆旧越野车边，正跟一个穿着皮夹克、头发染成绿色的年轻女人说话。看见波提欧过来，他咧嘴笑：“哟，出来了。感觉咋样？”
“还行。”波提欧简短地说。
绿发女人上下打量他，吹了声口哨：“新货？钢骨老头的工艺还是这么糙。”
“糙归糙，结实。”铁尔南拉开车门，“上车。带你去个地方。”
越野车在狭窄的街道里穿行，最后停在一栋看起来像是废弃仓库的建筑前。铁尔南带头走进去——里面别有洞天。
宽敞的大厅被改造成了训练场，各种器械摆得满满当当。七八个人正在里面训练，有的在打靶，有的在对练，还有两个在拆解一架老式无人机。所有人都穿着和铁尔南风格类似的、方便活动的便装，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改造痕迹。
“兄弟们，来新人了。”铁尔南喊了一嗓子。
训练停下来。所有人都看向波提欧。目光说不上友好，但也没有敌意，更像是在评估。
“波提欧，阿尔冈-阿帕歇来的。”铁尔南介绍，“刚做完基础改造，还热乎着。”
一个光头壮汉走过来，他左臂是完全的机械义体，手指能转成各种工具。“阿尔冈-阿帕歇？前阵子闹虫群那个？”
波提欧点头。
“听说有个猎手在那儿牺牲了，把幻胧的化身都炸出来了。”另一个瘦高个插话，他眼睛是改装的机械眼，泛着红光，“真的假的？”
波提欧沉默了一下：“真的。他叫林祈。”
训练场里安静了几秒。壮汉拍拍波提欧的肩膀：“节哀。能跟幻胧碰上的都是狠人。”
“行了，别围着。”铁尔南挥手，“该干嘛干嘛去。”他带着波提欧走到训练场角落，那里有一排储物柜。“挑一个空的，以后就是你的。日常用品自己买，武器我这儿有备用的，先用着，顺手了再自己配。”
波提欧打开一个空柜子，里面很小，就够放几件衣服和一点杂物。他把那个金属盒子小心地放进去，想了想，又拿出来，用一块布裹好，塞进贴身的内袋。
“从今天起，你就算巡海游侠的预备成员了。”铁尔南靠在柜子上，“没编制，没军衔，就一群看不惯宇宙里那些破事、想管管闲事的人凑一块儿。规矩不多，就三条：一，不欺负弱小的；二，不背叛同伴；三，该拼命的时候别怂。”
波提欧点头：“明白。”
“训练计划我给你排好了。”铁尔南递过来一张电子板，“上午体能和械斗，下午射击和战术理论，晚上文化课——别瞪眼，当游侠不识字可不行，起码得看得懂星图、情报和基础科技文献。一个月后考核，过了就带你出第一次任务。”
波提欧接过电子板，上面的日程排得密密麻麻，从早上五点到晚上十点，几乎没有休息时间。
“觉得累？”铁尔南挑眉。
“不累。”波提欧说，“正好。”
训练开始了。
早上五点半，天还没亮（虽然这颗星球本来也没什么天亮的概念），波提欧就被铁尔南从床上拎起来，扔到训练场。先跑二十圈，接着是负重深蹲、引体向上、攀爬障碍……全是基础体能，但量加到让人想吐。
波提欧咬着牙坚持。改造后的身体耐力强了不少，但疼痛感也更清晰。每一次肌肉收缩，每一次关节活动，都能感觉到那些金属部件在和骨头摩擦。汗水浸湿背心，在胸口机械轮廓周围洇出一圈深色。
“呼吸！节奏别乱！”铁尔南在边上吼，“你现在身体里一半是机器，机器最讲究节奏！一乱就完蛋！”
下午的射击训练更折磨人。巡海游侠用的武器五花八门，能量步枪、实弹霰弹、改造手枪、甚至还有弓箭和飞刀。波提欧得在短时间内熟悉每一种的基础用法。
“手稳！眼准！”铁尔南踢了他小腿一脚，“你现在身体里有陀螺仪和辅助瞄准，再打不中就可以滚蛋了！”
波提欧扣动扳机。能量光束打在靶子上，七环。他皱眉，调整呼吸，再开一枪——八环。第三枪，九环。
“这才像话。”铁尔南哼了一声。
晚上文化课是最痛苦的。波提欧从小在营地里长大，认字都是玛妲婆婆零零碎碎教的，很多复杂概念根本听不懂。讲星图的老游侠说话又快，各种坐标系、跃迁点、引力阱的名词往外蹦，听得他头晕眼花。
“不懂就问。”铁尔南坐在教室后排，翘着二郎腿，“别憋着。你现在是半个文盲，不丢人。”
波提欧红着脸举手：“那个……引力阱的稳定性怎么算？”
老游侠推了推眼镜，放慢语速又讲了一遍。
一个月后，考核日。
训练场中央清出一片空地。波提欧站在那儿，对面是那个光头壮汉——他叫“磐石”，是这个小据点的二把手。
“规则很简单。”铁尔南站在场边，“十分钟，不倒地、不认输、不出圈，就算你过。可以用任何手段，磐石会压到和你差不多的水平。”
“开始。”
磐石动了。他速度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像一堵移动的墙。波提欧侧身闪开第一拳，反手一肘砸向对方肋下——被机械臂挡住，发出金属碰撞的闷响。
两人缠斗在一起。波提欧用上了这一个月学的一切：闪避、格挡、反击，甚至偷偷用了两次改造身体带来的爆发力。但磐石经验太丰富了，总能预判他的动作。
第八分钟，波提欧被一个过肩摔砸在地上。他眼前一黑，胸口机械核心剧烈跳动，警报声在脑子里嗡嗡响。
“起来。”磐石站在他面前，伸出手。
波提欧抓住那只手，借力站起来，晃了晃，站稳。嘴角有血，但他抹掉了。
“还打吗？”磐石问。
“打。”波提欧嘶哑地说。
最后两分钟，他几乎是在凭本能坚持。躲，挡，偶尔反击一下。终于，铁尔南吹响了哨子。
“时间到。”铁尔南走过来，看了看波提欧浑身的淤青和擦伤，“勉强及格。”他顿了顿，“明天出任务，收拾东西。”
波提欧喘着粗气，点点头。
晚上，他坐在自己的储物柜前，从内袋里掏出那个金属盒子。打开，里面那些颜色各异的小石子静静躺着，那颗灿金色的巡猎碎片在最中间，微微发光。
“兄弟，”波提欧低声说，“我这边……算是上路了。”
他盖上盒子，贴回胸口，然后开始收拾行李——几件换洗衣服，一点干粮，一把铁尔南给的改装手枪，还有莉莉留下的那个石头吊坠。
窗外，钢骨-7星球的夜空永远被工业烟雾笼罩，看不见星星。但波提欧知道，星星就在烟雾上面，在那片浩瀚的、黑暗的深空里。
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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