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急出口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安全屋那点可怜的光明与安稳彻底吞噬。我们坠入了一片近乎绝对的黑暗与死寂之中，只有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和衣物摩擦管壁的窸窣响动，证明着我们还在移动。
垂直通道并不长，秦薇率先触底，发出一声轻微的落地声。接着，我搀扶着程野，小心翼翼地向下摸索。程野的身体依旧虚弱，大部分重量倚靠在我身上，落地时脚步有些虚浮，我不得不更紧地揽住他的腰，才能稳住他。他冰凉的身躯隔着衣物传来寒意，在这阴冷的地下，反而成了某种奇异的、属于我的。
【……没事。】他传来微弱的意念，带着安抚。
秦薇打开了战术手电，调至最低亮度，一道昏黄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我们所处的环境——一条宽阔但布满灰尘和锈迹的地下管道，直径约两米，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积垢的霉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和腐败物混合的腥气。管道壁上有许多粗细不一的支线延伸向未知的黑暗，一些地方还在缓慢地滴着不明液体，发出单调的声。
这里就是总部地下错综复杂的维护管网的一部分，平日里只有自动机器人定期巡视，如今却成了我们逃亡的唯一路径。
这边。秦薇对照着腕载设备上存储的、在安全屋时下载的简化结构图，选定了一个方向，保持静默，注意脚下，避开积水区域，可能有腐蚀性或隐藏的传感器残留。
我们开始在这座庞大的地下迷宫中艰难前行。秦薇在前探路，警惕着每一个拐角和支线管道口。我搀扶着程野走在中间，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显得有些吃力，但他努力配合着我的步伐，尽量不发出多余的声音。他的灰白色眼眸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两盏不会熄灭的冷灯，不时扫过周围的黑暗，像是在解析着常人无法看见的信息。
通过那根坚韧的精神连接，我能感觉到他那片新生的意识空间依旧处于低功耗的宁静状态，但对外界的并非毫无反应。偶尔，当路过某些特定的支线管道口，或者头顶传来隐约的、仿佛重物拖拽的震动时，他会极轻微地蹙一下眉，或者将身体更贴近我一些。
【……那边，有东西……在动。】他偶尔会传来模糊的警示，指向某个黑暗的岔路。
【……上面，很乱。】当头顶传来更明显的爆炸余波震动时，他会这样补充。
他的感知，成了我们除了秦薇手中那张未必完全准确的图纸外，最可靠的预警系统。他就像一个活体的、高灵敏度的异常探测器，过滤着这片地下世界里除了物理危险之外，那些源于灰域或净界学会的、无形的威胁。
秦薇显然也意识到了程野这种人形雷达的价值，她会根据程野的警示，及时调整路线，避开那些让他感到或的区域。
我们像三只小心翼翼的老鼠，在庞大野兽的腹腔内潜行。黑暗和未知滋生的心理压力巨大，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我搀扶着程野的手臂已经开始发酸，但精神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行进了一段相对平缓的管道后，前方出现了一个相对开阔的节点区域，像是一个小型的圆形枢纽，连接着五六条不同方向的管道。节点中央的地面有一个复杂的金属格栅，下方似乎有更深的空间，隐隐有微弱的气流涌上，带着更浓的腥锈味。
秦薇举起手，示意停下。她仔细查看着结构图，又对比着程野之前提到的、关于c7区被很多连接着的模糊描述。
按照地图，穿过这个节点，选择左手边第二条管道，再前进大约五百米，应该就能抵达c7区下方的接入点。秦薇压低声音，但程野说的……如果是指监控或能量感应网络，这个节点很可能是一个关键的中继或交汇处。
她示意我们紧贴管壁，自己则小心翼翼地靠近节点中央，从装备包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类似罗盘的多频段能量探测器。探测器刚被激活，表面的指示灯就开始疯狂闪烁，指向不同的管道口，最终稳定地指向我们目标管道方向时，亮起了代表中高度能量残留的黄色光芒，并且不断向危险的红色区间逼近。
果然有布置。秦薇脸色凝重，不是常规的物理传感器，是能量感应网，带有识别标记功能。一旦未经授权（没有对应信标）的生命体或能量源进入节点范围，很可能就会触发警报。
能绕过去吗？我问。
秦薇摇头：这是通往c7区最直接、也是地图上标记风险最低的路径。其他路线要么需要绕行极远，可能遇到更多未知危险，要么就直接通往已经确认陷落的区域。
我们陷入了僵局。强行通过，可能立刻暴露；绕路，前途未卜，程野的状态也未必能支撑长途跋涉。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靠在我身上的程野，忽然动了动。他抬起手，指向节点中央那个不断散发腥锈气味的金属格栅。
【……下面。】他的意念传来，带着一丝清晰的指向性，【……可以走。】
【…………很少。】
我和秦薇都愣住了。下面？
秦薇快步回到格栅边，用手电向下照去。格栅下方是一片深邃的黑暗，隐约可见更粗大的管道和缆线束，那腥锈味正是从下方涌上来的。结构图上对这个格栅下方的区域标注模糊，只写着深层维护通道，非紧急情况勿入。
下面是废弃的旧式管道层，环境更复杂，可能伴有有毒气体或结构坍塌风险。秦薇眉头紧锁，而且，地图不完整。
【……味道，难闻。】程野的意念再次传来，带着明确的厌弃，指的是那腥锈味，【但是…………只有几条，很弱。】他对比的是节点处那密集的能量感应网。
他在两种危险中，凭借其独特的感知，选择了一条他认为监控更少的路径。
这是一个赌博。相信程野那超越常规的感知，还是相信不完整的地图和人类对未知风险的评估？
秦薇看向我，眼神交流间，我们都明白没有太多选择。
相信他。我沉声道。我选择无条件相信程野的判断。
秦薇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她开始检查格栅的固定方式，幸运的是，这只是用几个老旧的螺栓固定，没有电子锁。她用工具迅速而无声地拧开了螺栓，掀开了沉重的格栅。
一股更浓烈、带着潮湿和腐烂气息的腥风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秦薇率先垂下绳索，滑了下去。我帮着程野，让他抓紧绳索，跟着滑下。他的动作比之前稍微利落了一点，似乎短暂的休息和行进让他恢复了些许气力。我最后下去，并将格栅小心地虚掩回去，虽然作用可能不大，但至少能拖延一点被发现的时间。
下方管道更加狭窄，需要弯腰前行。脚下是湿滑的、附着着黏腻物质的管壁，那股腥锈味几乎凝成实质，钻进鼻腔。这里的黑暗更加浓重，秦薇的手电光仿佛也被吞噬了大半。
程野走在我身边，眉头紧皱着，显然极其不喜欢这里的环境。但他没有抱怨，只是更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臂，像是要从我这里汲取一些对抗这令人不适环境的力量。
【……很快，就到。】他传来意念，不知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自己。
我们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继续前行，依靠着秦薇的灯光和程野那指向明确的感知指引。他仿佛能在这错综复杂的迷宫中选择一条被缠绕最少的路径。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个向上的金属爬梯，爬梯上方隐约传来不同于管道死寂环境的、极其微弱的、规律的机器运行声。
上面就是c7区的地下仓储和维护层。秦薇对照着经过校准的定位信号，低声道，准备上去，保持最高警戒。程野，上面情况如何？
程野仰起头，灰白色的眼眸在昏暗中仿佛在解析着爬梯上方空间的无形信息流。他仔细了片刻，然后缓缓地、带着一丝确认，点了点头。
【……上面，人不多。】
【……的味道，淡了。】
【……有……熟悉的味道。】
熟悉的味道？是守夜人吗？
秦薇和我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希望。秦薇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振动短刃，率先向上攀爬。
我让程野跟在她后面，自己断后。爬梯冰冷而潮湿，每一级都仿佛通向未知的命运。
当秦薇轻轻顶开上方一个伪装成地板材料的检修口，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观察时，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几秒钟后，她缩回头，对着我们，用口型无声地说道：
安全。是我们的人。
那一刻，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稍微松弛了一些。我们找到了这座陷落堡垒中，尚未沉没的最后一处孤岛。
然而，程野在爬出检修口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我们来时那黑暗、腥锈的管道深处，灰白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其微末的、连我几乎都无法捕捉的疑虑。
【……那个，难闻的味道……】他的意念如同游丝，飘过我的意识，【……好像……醒了。】
但他没有再多说，只是跟着秦薇，离开了这令人不适的地下世界。
而我，将他这句模糊的低语，深深埋入了心底，如同埋下了一颗不安的种子。
孤岛虽在，但环绕它的深海，似乎正有什么东西，被我们的经过所惊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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