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成业的夭折,不仅带走了父母的精气神,也带走了这个家对孩子们的管束。二哥成栋仿佛成了野草,再无人悉心栽培。父亲郑怀仁终日对着医书发呆,母亲林婉蓉则更多时候蜷在榻上,与那杆烟枪为伴。
转眼克伦到了八岁。一天清晨,林婉蓉罕见地起了个大早,手里拿着一卷崭新的白布,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光。
“大妹子,过来。”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女儿家的大事,该办了。”
克伦懵懂地走过去,被母亲按在绣墩上。当那冰凉湿韧的白布一层层缠上她稚嫩的脚掌时,她还没意识到即将到来的痛苦。
“娘,这是做啥子?绑得紧得很……”克伦小声抱怨。
“傻女子,这是为你好看!”林婉蓉手下用力,将布条死死勒紧,“一双小脚,莲步姗姗,将来才好找婆家。疼一阵子,美一辈子!”
话音刚落,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脚上传来,仿佛骨头被硬生生折断。克伦“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娘!疼!我不要!放开我!”
她挣扎着,小手想去扯那束缚,却被母亲牢牢按住。
“忍到!哪个女子不是这样过来的!”林婉蓉语气严厉,额角却渗出汗珠,不知是用力还是不忍,“你看娘这双脚,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三寸金莲,步步生莲,这才是我们好人家的体面!”
剧烈的疼痛让克伦的小脸皱成一团,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她连站都站不起来,更别说走路了。二妹秀伦和三妹惠伦扒在门边,看着姐姐痛苦的模样,吓得也跟着哭喊:
“娘!不要给姐姐绑脚!我们也不要绑!太疼了!”
“姐姐好可怜,娘你放开她嘛!”
女儿的哭求让林婉蓉心烦意乱,她扬手赶人:“去去去!女娃娃晓得啥子!这是为你们好!” 她试图转移克伦的注意力,拿出绣花绷子,“来,娘教你绣花,手上有事做,就顾不上脚疼了。”
克伦确是心灵手巧,即便在疼痛中,指尖翻飞,也能将牡丹花瓣绣得层层叠叠,鲜活生动。林婉蓉看着女儿的作品,难得露出一丝笑意:“瞧我们大妹子这双手,巧得很哩。”
可克伦的心思,却更多飘向父亲那间落满灰尘的书房。她常常忍着痛,一点点挪到书房门口,眼巴巴地望着里面。
“爹,那本《本草纲目》上面的草草,画得好像哦。”她怯生生地问。
郑怀仁从颓唐中抬起眼,看着女儿渴望的眼神,心中一动,招手让她进来:“来,爹告诉你,这是甘草,甜得很,能调和百药;这是黄连,苦得咧,但能清热燥湿……”
与绣花的丝线相比,这些散发着墨香的字迹和奇妙的草药图样,更让克伦着迷。
这时,在县城新式医院工作的姑姑郑怀玉回来了。她穿着素雅的改良旗袍,头发利落地绾在脑后,一双天足穿着皮鞋,走起路来步步踏实。她看到克伦痛苦地挪着步子,小脸煞白,眉头立刻紧紧锁起。
“嫂子!你怎么还在给娃儿裹脚!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姑姑的声音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反对。
她拉着克伦的手,对林婉蓉和在旁边闷头抽烟的郑怀仁说:“哥,嫂子,你们晓不晓得,现在城里的女学生,早就不裹脚了!她们上学堂,念书识字,有的还出国留洋!女子也能顶天立地,不是光靠一双小脚取悦男人!”
她转头又对克伦说:“大妹子,莫怕,这裹脚布,咱不缠了!放了!”
克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期盼地看向母亲。林婉蓉在郑怀玉连珠炮似的“新思想”面前,有些窘迫,又有些动摇,最终叹了口气,挥了挥手。
克伦欣喜若狂,几乎是颤抖着手,一层层解开了那浸透着血汗和眼泪的裹脚布。束缚解除的瞬间,一阵轻松,然而,被强行扭曲变形的脚骨,却再也回不到从前天真自然的样子了。
林婉蓉看着女儿那双不再“标准”的脚,既心疼又带着一丝旧观念的庆幸,喃喃道:“放了也好……好在是裹过又放的,不会再长大,总算还是秀气的……以后走路,也不会像我们这般吃力。”
虽然脚留下了永久的残疾,但至少,那日夜不休的剧痛终于远离。更让克伦高兴的是,受姑姑带来的新风气影响,父亲终于点头,同意她和二哥成栋一起去上家族的私塾,识字明理。
坐在私塾里,握着毛笔,听着先生讲解“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克伦觉得一个全新的世界在她面前打开了。她学得比二哥还快,还认真。
她常常缠着姑姑,问县城医院里的事。
“姑姑,医院里的女医生,真的也能给人看病开刀吗?”
“当然能!我们医院还有女护士长,管着好大一个病房,能干得很!”郑怀玉摸着侄女的头,鼓励道,“大妹子,你心思细,又对医书感兴趣,将来也可以来试试。”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克伦心中深深扎下了根。她遥遥的望着门前的那条大河,遥想着大船开往县城的模样,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光彩和渴望。脚下的束缚解开了,心灵的翅膀,正渴望着飞向更广阔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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