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宣怀的府邸位于上海县城西门外,靠近法租界的一片闹中取静的区域。
典型的江南园林式宅院,规模宏大,气派非凡。
高耸的白墙黛瓦,门口蹲踞着石狮子,门楣上悬挂着“盛府”的金字匾额。
林承志的马车在盛府门前停下。
他今天一身正式的装扮:宝蓝色宁绸长袍,外罩一件玄色漳绒马褂,头戴镶嵌翡翠的六合帽,脚蹬千层底布鞋。
这身打扮既符合士绅身份,又不失华贵。
安德烈亚斯作为“外籍随员”陪同,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牛皮公文包。
陈大勇和另外两名护卫留在马车附近等候。
递上名帖不久,一个穿着体面的管事便迎了出来,态度恭敬:“林老爷,我家大人已在花厅等候,请随小的来。”
穿过垂花门,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
典型的江南园林景致:假山玲珑,池塘清澈,回廊曲折,花木扶疏。
回廊的栏杆用了进口的铸铁花纹,池塘边安装了一个小小的、西式喷泉,中西合璧,恰如盛宣怀这个人。
花厅建在水榭之上,四面开窗,凉风习习。
厅内酸枝木的太师椅和茶几与一套欧式丝绒沙发并存。
墙上挂着中国山水画,也挂着西洋风景油画。
多宝格里既有古玩瓷器,也有地球仪、望远镜等西洋物件。
一个年约四十五六岁、身材微胖、面皮白净、留着短须的男子正站在窗边,背着手看着池塘里的锦鲤。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此人正是盛宣怀,字杏荪,官至山东登莱青兵备道兼东海关监督。
实际掌控轮船招商局、电报总局、中国通商银行等多项洋务要害企业,是李鸿章在财经和实业领域最倚重的心腹之一。
他的脸上带着笑容,眼睛不大炯炯有神,目光扫过林承志时,带着审视和评估。
“晚生林承志,拜见盛大人!”林承志上前几步,深深一揖。
“林公子不必多礼,请坐。”盛宣怀虚扶一下,自己先在主位的太师椅上坐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早就听闻林公子海外归来,年轻有为,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盛大人谬赞了。”林承志在下首坐下,姿态从容。
“晚生久居海外,时常听闻盛大人力倡洋务、实业救国之事迹,心中仰慕已久。
今日得见尊颜,实乃三生有幸。”
“呵呵,都是为朝廷办事,为李中堂分忧罢了。”盛宣怀摆摆手,话锋一转。
“听令尊说,林公子在美利坚经营有方,积累了不小的家业?不知是从事哪一行当?”
林承志答道:“回大人,晚生主要涉足矿业与石油开采。
在德克萨斯州有些油田,在阿拉斯加也有些金矿。
另外,也投资了些铁路和银行的股份,不过都是小打小闹,不值一提。”
“油田”、“金矿”、“铁路银行股份”这些词,让盛宣怀眼皮一跳。
作为搞实业的人,他太清楚这些行当的利润和规模了。
尤其是石油,那是新兴的、被称为“黑金”的产业!
“矿业与石油……这可是需要大资本、大魄力的行当。”
盛宣怀的语气客气了几分。
“林公子年少有为,能在这等行当立足,想必有过人之处。
不知此番归国,是打算探亲访友,还是……另有打算?”
“不敢瞒大人。”林承志坐直身体,神色郑重。
“晚生虽身在海外,然心系故国。
目睹泰西各国因工业革命而国力日强,船坚炮利,而我大清积弱,常受欺凌,心中常怀忧愤。
此次归来,一为探望父母,二来……也想看看,能否以这海外所学所积,为我大清之自强,略尽绵薄之力。”
“哦?”盛宣怀眼睛微微眯起,笑容更深了些。
“林公子有此报国之志,实乃难得。不知公子打算如何‘略尽绵薄之力’?”
林承志对安德烈亚斯示意。
安德烈亚斯上前,打开公文包,取出两份装帧精美的文件。
“盛大人,这是晚生的一点浅见。”林承志接过文件,双手呈上。
“一份是关于在华投资兴办实业的初步意向书,主要涉及机械制造、矿产勘探、铁路辅件生产等领域。
另一份……是晚生对如今洋务企业,特别是航运、电报等业,在经营上的一些粗浅看法,或许可供大人参考。”
盛宣怀接过文件,先翻开那份“投资意向书”。
里面用中英文详细列出了拟投资领域、初步预算、技术来源、预计雇佣工人数量。
愿意接受朝廷或官方指定人员“监督指导”的条款。
投资总额一项,写着一个令人心惊的数字:首期投资五百万两白银。
五百万两!
这比许多省的岁入还多!
盛宣怀强压心中震动,继续翻看。
意向书条理清晰,考虑周全,绝非泛泛而谈。
“引入泰西最新之管理方法与会计制度”,更是戳中了盛宣怀的痛点。
他管理的企业,最大的问题之一就是内部腐败和效率低下。
盛宣怀翻开第二份文件。
这份更像是一份“建议书”,直接点出了当前轮船招商局面临的几个核心问题:
外轮竞争下的运价战、船舶老旧维修成本高昂、内部人事臃肿、漕运等官方业务摊派导致亏损……
每个问题都列举了具体表现,并有数据支撑,有些数据让盛宣怀都暗自心惊。
最后,还提出了几条具体改进建议,包括开辟新的远洋航线、更新部分船队、改革内部激励等。
盛宣怀的脸色变了,有些凝重。
他抬起眼,重新打量眼前的年轻人。
这份见识,这份对国内洋务企业弊病的了解深度,绝不是一个刚刚归国的华侨商人所能具备的!
“林公子,”盛宣怀缓缓开口,语气郑重了许多。
“这份建议书……见解深刻,直指要害。
其中有些关节,连老夫也颇为头疼。
不知公子这些见解,从何而来?”
林承志坦然道:“晚生虽在海外,但一直关注国内洋务。
家父也时常来信提及。
此外,晚生在美经营产业,与摩根、洛克菲勒等财团亦有交往,对大型企业的组织、管理、竞争略知一二。
以他山之石,或可攻玉。
晚生大胆妄言,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大人海涵。”
盛宣怀盯着林承志看了片刻,哈哈一笑,脸上的凝重散去,恢复了那种精明的笑容。
“好一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林公子果然不是寻常商人,乃是真正懂经济、知实务的干才!
老夫倒是好奇,公子既有如此巨资,又有此等见识,为何不自己独力经营,反而想要与官方合作?
须知这官督商办……其中掣肘,可不少啊。”
林承志叹道:“大人明鉴。晚生确可独资经营。
然晚生深知,如今大清欲自强,非一人一企之力可成。
需朝廷支持,需政策便利,需融入国家自强之大计。
晚生所求,并非一时之利,而是希望能将海外所学之技术、管理,真正用于强国富民。
与官方合作,虽难免掣肘,但亦可借朝廷之力,事半功倍。况且……”
林承志声音压低了几分,语气更加诚恳。
“晚生更希望,能以这区区资财,向朝廷、向李中堂表明一片赤诚报国之心。
钱财乃身外之物,若能用于国家强盛,晚生万死不辞。”
最后这句话,几乎是赤裸裸的表忠心了。
盛宣怀眼中精光一闪。
他听懂了弦外之音。
这个林承志,不仅仅是想做生意,更是想通过“报效”来获取政治资本,进入权力圈子!
切入点就是洋务,就是李中堂最看重的新政!
如果此人真有才学,又有巨资,而且愿意“听话”……
那对正急需资金和新鲜血液的李中堂洋务体系来说,不啻于一场及时雨!
盛宣怀心念电转,脸上笑容越发和煦:“林公子拳拳报国之心,天地可鉴!
老夫听了,也是感慨万分啊!
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李中堂求贤若渴,像林公子这样的人才,岂能埋没?”
他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问道:“公子方才说,愿以资财报效朝廷……不知可有具体想法?”
肉戏来了。
林承志知道,这是盛宣怀在替背后的李鸿章问价码。
他从安德烈亚斯那里接过一份薄薄的文件,放在手边,沉声道:“晚生愿捐资一千万两白银,专项用于‘强军富民’之业。不过……”
“不过什么?”盛宣怀听到“一千万两”时,端茶的手抖了一下,迅速稳住,急问道。
“晚生希望,这笔款项的使用,能稍微有些……章法。”林承志缓缓道。
“并非信不过朝廷,而是晚生在海外见惯了资金滥用、效率低下之弊。
故晚生设想,可成立一个‘海防协饷基金会’。
由晚生主导出资,盛大人或李中堂指定可靠之人监督。
资金专项用于:选派优秀军官工匠赴欧美学艺、购置关键军工技术资料、改善水师官兵待遇、奖励技术创新等具体事项。
每一笔开支,皆需有详细预算和验收报告,确保银子都花在刀刃上。”
盛宣怀愣住了。
捐钱他见多了,但捐得这么有“讲究”,这么强调效率和监督的,他是第一次见!
这背后透露出的,是对当前官僚体系腐败低效的深刻不信任,也是一种极度自信。
如果是别人这么说,盛宣怀会觉得此人狂妄无知,不懂中国国情。
但眼前这个林承志,刚刚才用一份建议书展示了对管理弊病的洞察,现在又提出这种方案……
盛宣怀发现自己竟然无法轻易反驳。
因为他内心深处知道,如果真有一千万两银子按传统方式“捐”上去,能有一半落到实处就烧高香了。
而这个“基金会”的想法,虽然离经叛道,却可能真的……更有效。
这个年轻人,给他的冲击太大了。
盛宣怀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才缓缓放下茶碗,声音有些干涩。
“林公子……此法……颇为新奇。朝廷……未必能接受。”
“事在人为。”林承志目光坚定。
“晚生相信,只要是为了大清强盛,李中堂会有决断。
况且,此法并非要取代朝廷原有体系,只是作为一种补充和试点。
若效果显着,或可推广。”
盛宣怀深深看了林承志一眼。
他从这个年轻人眼中,看到了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和一种……仿佛洞悉未来的笃定。
此人,要么是百年不遇的奇才,要么就是……疯子。
但无论如何,他带来的资金和想法,都太有诱惑力了。
“此事关系重大,老夫一人无法决断。”盛宣怀最终道。
“林公子的心意和才学,老夫已深知。
这样,林公子且在沪上稍待几日。
老夫即刻修书,将公子之意与这些文件,一并呈送天津李中堂处。
如何定夺,还需中堂示下。”
这就是同意见李鸿章了!
虽然还需要等待,但门已经推开!
林承志心中一定,起身行礼:“多谢盛大人成全!晚生静候佳音。”
“好说,好说。”盛宣怀也起身,态度比之初见时热情了许多。
“林公子在沪期间,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对了,明日晚间,英国领事馆有个晚宴,老夫也要出席。
林公子若是有暇,不妨同去?多认识些人,也是好的。”
这是进一步的接纳和引荐了!
“承蒙大人抬爱,晚生一定准时赴约。”林承志欣然应允。
又寒暄几句,林承志告辞离开。
盛宣怀亲自送到花厅门口,看着林承志和安德烈亚斯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陷入沉思。
“老爷,”旁边的管家低声问道,“这位林公子……当真如此了得?”
盛宣怀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回书案前,重新拿起那份建议书和投资意向书。
他翻看了几页,才缓缓道:“是龙是虫,尚未可知。
但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他带来的,可能是一场及时雨,也可能是一场……风暴。”
盛宣怀抬起头,望向北方:“立刻准备笔墨,我要给李中堂写一封密信。这位林承志……必须让中堂亲自见一见。”
马车驶离盛府。
车厢内,安德烈亚斯低声道:“林,那位盛大人,似乎被你说动了。”
林承志靠在座椅上,揉了揉眉心:“只是第一步。
李鸿章才是关键。
不过……盛宣怀这一关过了,后面的路就好走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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