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第一天，旧金山湾风平浪静。
阳光慷慨地洒在海面上，将蔚蓝的海水染成一片碎金。
海鸥在空中盘旋鸣叫，远处金门海峡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海鸥号”是一艘中型蒸汽游艇，线条流畅，保养得极好。
它是林承志名下较为低调的一艘船，通常用于非正式的商务接待或私人出游。
今天，这艘船缓缓行驶在海湾中，远离主要的航道和码头，提供了一个绝佳的私密谈话空间。
游艇的顶层甲板上，搭着白色的遮阳篷。
篷下摆放着一张藤编圆桌和两把舒适的躺椅。
桌上放着冰镇的柠檬水、新鲜的水果和几样精致的茶点。
林承志穿着一身白色的亚麻休闲装，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斜靠在躺椅上，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个在享受春日航海的富家公子。
苏菲·陈坐在他对面。
她今天的装扮是一件浅蓝色的棉质衬衫，外面套着米色的针织开衫，下身是简单的白色长裤，头发扎成松散的马尾，脸上只涂了防晒的香膏。
这是林承志主动发出的邀请，以“感谢上次采访，顺便聊聊海湾生态保护”为名。
苏菲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船已经驶离海岸线足够远，四周只有茫茫海水和偶尔经过的帆船。
发动机发出平稳的低鸣，海风拂面，带着咸湿的气息。
“旧金山湾的生态确实很独特，”林承志端起柠檬水，轻轻摇晃着杯中的冰块。
“冷水与暖流交汇，带来了丰富的鱼类和鸟类。
但工业化和城市扩张，正在慢慢改变这里。
有时候我觉得，人类就像最贪婪的掠食者，总是索取，很少思考平衡。”
苏菲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海面上一群正在捕鱼的海鸟。
“这就是发展的代价吗？林先生您的事业，不也在改变着阿拉斯加和德克萨斯的生态？”
林承志笑了笑：“所以我才会资助几个自然保护基金会，并且在开采时尽可能采用对环境影响较小的技术。
我始终认为，真正的力量，不在于你能掠夺多少，而在于你能在索取与回馈、发展与保护之间找到平衡点。
就像一个人，不能只为了野心而活，还要有底线，有珍视的东西。”
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陈小姐，你周游世界，见过那么多不同的人和文明，你觉得一个人最宝贵的是什么？
是自由选择的权利，还是忠于某个组织的使命感？”
苏菲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沉默了片刻才回答：“这取决于个人的处境和信仰。
有时候，选择的权利是奢侈的。
有时候，使命感是支撑人活下去的动力。”
“那么，如果使命感和内心真实的渴望发生冲突呢？”林承志追问道。
他摘下了墨镜，用那双深邃的黑眸直视着苏菲。
“如果一个人被赋予的‘使命’，要求他去做违背良知、伤害无辜的事情。
甚至可能让他失去自我，变成纯粹的傀儡……
这样的使命感，还值得坚持吗？”
苏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她的视线从海面移开，与林承志的目光短暂相接，又迅速避开，望向更远处的海平线。
“林先生的问题……太哲学了。我只是个记者，更关注具体的人和事。”
她在回避。
林承志心中了然，但并不急于逼迫。
他重新靠回躺椅，语气变得轻松了一些：“抱歉，我有时候会想这些有的没的。
也许是因为离家太久，有时候会思考，我做的这一切，最终是为了什么。”
他声音里多了一丝真实的感慨：“我离开中国的时候才十岁。
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是觉得外面的世界很大，很新奇。
在美国这些年，我学到了知识，积累了财富，获得了名声。
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想起苏州老家门前的石桥，想起父亲书房里的墨香。
想起那些和我有着同样面孔、却过着截然不同生活的同胞。”
林承志的目光变得悠远：“我在这里取得的越多，心里那种‘回去做点什么’的冲动就越强烈。
不是为了光宗耀祖，也不是为了简单的衣锦还乡。
而是……不忍心。
不忍心看到那片生养我的土地继续沉沦，不忍心看到那么多人在麻木中等待被宰割的命运。
这种情感，陈小姐，你有一半华人血统，应该能体会一些吧？”
苏菲的嘴唇抿紧了。
她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轮廓分明，却透着一股倔强的脆弱。
“我……我母亲很少提起中国。她在英国长大，更像一个英国人。”
“但血脉是抹不掉的。”林承志温和地说道。
“就像你关注东西方文明交融，你写的那些文章里。
对东方总是带着一种不同于纯粹西方学者的理解，甚至……是某种隐晦的同情和期待。
这不是仅仅靠学术研究就能产生的感情。”
苏菲没有否认，只是沉默地喝着柠檬水。
林承志决定再推进一步，但换了一种方式。
“我常常觉得，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林承志的声音里带着真挚的情感。
“我身边这些人，他们信任我，追随我，不仅仅是为了薪水。
我们之间有一种基于共同目标和相互尊重的情谊。
这种情谊，比任何契约都牢固。
因为我知道，他们是把我当做一个‘人’来追随，而不是一个符号或工具。”
“工具……”苏菲低声重复这个词，声音轻得几乎被海风吹散。
林承志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个细微的反应，继续说道：“所以，我对自己说，无论未来要做的事情有多艰难，有多危险，我都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我不能为了所谓的‘宏大目标’，就牺牲这些具体的人，牺牲我们共同珍视的底线。
比如不做无谓的伤害，不背叛基本的道义。
因为一旦开始用‘目的正确’来为‘手段肮脏’辩护，人就会慢慢滑向深渊，最终变成自己曾经厌恶的那种人。”
游艇缓缓调转方向，开始驶回海湾。
阳光的角度发生了变化，在海面上投下长长的、金色的光带。
“陈小姐，”林承志忽然问道，语气更加随意，仿佛只是好奇。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一直在为之奋斗的东西，其实建立在谎言和鲜血之上，你会怎么办？
是继续闭上眼睛走下去，还是鼓起勇气，直面真相，哪怕代价惨重？”
苏菲猛地转过头，眼睛睁大，里面充满了震惊、慌乱，还有一丝被触及痛处的愤怒。
“林先生，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她的反应比林承志预想的还要强烈。
苏菲内心确实有着巨大的矛盾和挣扎，而且可能已经触及了某些她不愿面对的真相。
林承志立刻举起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
“抱歉，我又在胡思乱想了。
可能是最近读了太多历史书，看到太多理想主义最终被现实吞噬的例子，有些感慨。请别介意。”
林承志重新戴上墨镜，遮住了眼中的锐利，恢复了那种温和无害的神情。
“今天天气真好，不是吗？希望这次海湾之行，能给你的报道增添一些灵感和放松。”
苏菲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情绪。
她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失态，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是的，很美。感谢您的款待，林先生。”
接下来的回程，两人都沉默了许多，只偶尔评论一下风景。
游艇靠岸时，林承志亲自送苏菲下船。
在码头边，他忽然说道：“陈小姐，如果你在旧金山遇到任何困难，或者……需要找人聊聊，随时可以联系我。
我虽然能力有限，但至少是一个愿意倾听的人。”
他的语气诚恳，眼神里没有试探，只有一种平静的理解和隐约的关切。
苏菲看着林承志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眼神剧烈动摇，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冲破束缚。
但最终，她只是点了点头，轻声说了句“谢谢”，然后转身，匆匆离去，背影显得有些仓皇。
林承志站在码头上，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直到她坐上马车消失不见。
李福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先生，安德烈亚斯先生那边有消息。
那个法国来的‘客人’，今天下午在联合广场酒店与一个本地掮客见面。
似乎是在打听租房信息，看样子可能会在旧金山停留一段时间。”
林承志点点头。
“知道了。继续监视，但不要惊动。
另外安排人，以匿名的方式，给苏菲·陈送去一束花。
不要玫瑰，要那种看起来普通、但能让人心情平静的野花，比如雏菊。
附上一张没有署名的卡片，只写一句话：‘有时候，退一步看海，天空会更开阔。’”
“是。”李福虽然有些疑惑这个指令，还是毫不犹豫地执行。
林承志转身走向等候的马车。
今天在游艇上的谈话，已经在苏菲的心湖中激起了看不见的涟漪。
那个法国审查官的存在，则像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
压力和诱惑同时存在，内心的矛盾被刻意点燃……
他正在苏菲周围精心布置一个心理的牢笼。
而牢笼的门，他准备亲自为她打开。
只是，她愿意走出来吗？
马车驶离码头。
林承志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他仿佛能看见苏菲此刻可能的样子，独自一人，在酒店的房间里，面对着一束突如其来的匿名野花和那句暧昧的赠言，回想今天游艇上的每一句话，内心天人交战。
攻心之战，最耗心力，也最需耐心。
但他有的是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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