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便是考核之期。
天公不作美，细雨霏霏，将上海的街巷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之中。
一大早，林承志、唐绍仪、詹天佑三人便在林忠的护送下，乘坐马车前往位于美租界内的考核地点。
一所由美国北长老会创办的“清心书院”。
这里环境清幽，建筑中西合璧，既有中式的飞檐翘角，融入了西式的玻璃窗和回廊。
书院门口已有数辆马车停驻，显然其他考生先行抵达。
两名穿着黑色牧师袍、神情严肃的西洋人站在门口查验身份。
验明正身，三人被引入书院内部的一间宽敞教室。
教室布置得与传统的中国学堂迥异，一排排整齐的课桌椅。
前方是一块巨大的黑板，墙上挂着世界地图和人体解剖图。
已有七八名年纪在十岁至十四岁不等的少年坐在其中，面带忐忑，好奇地打量着新进来的人。
他们来自不同的省份，口音各异，眼神中闪烁着对未知的渴望与一丝不安。
主持考核的，除了昨日见过的布朗先生，还有另外两位西洋人。
一位是书院的美籍校长范约翰牧师，年约五旬，面容和蔼，目光睿智。
一位是上海海关的英籍税务司，名叫托马斯，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穿着笔挺的西装，表情严肃，带着典型英国人的矜持与审视。
考核分为笔试与面试两部分。
笔试试卷是英文打印，题目涵盖范围极广，远超传统科举的范畴。包括：
1. 数学： 涉及基础的算术、代数、几何，关于分数运算和简单方程的应用题。
2. 自然科学： 考察对物理、化学、生物等基本概念的理解。
3. 历史地理： 考察关于世界各大洲、主要国家位置、重大历史事件的常识。
4. 语言逻辑： 有英文词汇、简单语法题，还有一道逻辑推理题，测试思维缜密性。
教室内只闻沙沙的落笔声和偶尔的轻咳。
不少考生对着试卷愁眉紧锁，尤其是面对那些英文题目和陌生的科学概念时，显得手足无措。
林承志拿到试卷，快速浏览一遍，心中大定。
这些题目对于拥有现代灵魂的他而言，实在是过于基础。
他并未急于下笔，先仔细审题，确保理解无误，才提起蘸水笔，以清晰工整的笔迹，从容不迫地作答。
他的英文书写流畅，数学演算步骤清晰，科学概念解释准确，在一些题目旁，还用简短的文字补充了深层次的理解。
坐在不远处的唐绍仪，也准备充分，下笔如飞，只是偶尔在数学演算上会停顿思考。
詹天佑则对数学和涉及机械原理的题目格外感兴趣，演算得极其认真，在历史和地理部分，显得有些吃力，眉头紧锁。
名叫托马斯的英国考官，背着手在教室中缓缓踱步，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考生的试卷和表情。
当他走到林承志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目光在没有任何涂改、条理清晰的试卷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笔试持续了一个时辰。
结束后，稍事休息，便进入了关键的面试环节。
面试是单独进行的，在一间小会议室内，三位考官端坐长桌后。
林承志是第五个被叫进去的。
他推门而入，向三位考官行了一礼，在指定的椅子上落座，腰背挺直，目光平静地迎向审视。
范约翰牧师首先开口，用英语温和地问道：“林承志，请用英语简单介绍一下你自己，以及你为何想要远渡重洋，去美国求学？”
林承志用流利清晰的英语回答道：“尊敬的牧师先生，布朗先生，托马斯先生。
我叫林承志，来自苏州。
我渴望去美国学习，是因为我相信，知识无国界，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我希望能系统地学习西方先进的自然科学与工程技术，探究其富强的根源。
并非为了摒弃我的文化传统，而是为了汲取他人之长，补我之短。
最终目的，是希望将所学带回我的祖国，摆脱积弱，走向富强，让我的同胞能享有应有的尊严与安宁。”
布朗先生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你如何看待你祖国的现状？你认为学习西方，能解决所有问题吗？”
林承志略一沉吟，谨慎答道：“先生，我的祖国目前确实面临诸多挑战。
内部有体制僵化、民智未开之弊，外部有列强环伺、虎视眈眈之忧。
学习西方，并非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它不能直接解决所有问题。
但它能提供新的视角、新的工具和新的方法。
比如，格致之学可以发展实业，强壮经济。
法律政治之学可以启迪民智，改良制度。
但最终如何运用这些学问，使其适合我国的土壤，还需要我们自己去探索和实践。
全盘照搬或盲目排外，都是不可取的。”
这时，一直沉默的托马斯先生突然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挑战的意味，用很快的语速问道：“年轻人，你的英语很好，观点也很有趣。
但我很好奇，你对你即将前往的那个国家——美利坚合众国，了解多少？
比如，你如何看待它国内的奴隶制遗留问题以及正在进行的西部开发？
你认为一个来自古老东方国家的孩子，能真正理解和适应一个建立在完全不同文化传统和价值观念上的新兴国家吗？”
林承志心中微凛，组织语言，用流利的英语回应道：“托马斯先生，感谢您提出如此深刻的问题。
据我所知，贵国通过一场惨烈的内战，已在法律上废除了奴隶制度，这是人类文明的一大进步。
但我也理解，观念的转变需要时间，遗留的社会问题确实存在。
至于西部开发，我认为这是贵国充满活力与冒险精神的体现。
它拓展了疆域，也带来了新的机遇与挑战，比如对原住民的影响、资源分配等问题。”
林承志顿了顿，目光变得坚定：“关于文化差异与适应，我承认这将是巨大的挑战。
不同的历史、哲学、社会规范，都需要时间去学习和理解。
但我相信，人性中对真善美的追求，对知识的渴望，是共通的。
我前往美国，是抱着学习与交流的态度，而非评判或征服。
我愿意以开放的心态去了解你们的信仰、你们的法律、你们的生活方式。
同时，我也会坚守我文化中优秀的核心价值，如仁爱、孝道、诚信。
我相信，真正的理解和友谊，建立在相互尊重和坦诚交流的基础之上。
我无法保证能完全‘变成’一个美国人，但我有信心能够理解并尊重你们的文明，并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汲取所需的养分。”
会议室内有片刻的寂静。
三位考官交换了一下眼神。
范约翰牧师眼中是赞许，布朗先生是欣慰，一直表情严肃的托马斯先生，微微点了点头。
“很好的回答，年轻人。”范约翰牧师微笑道。
“你的思维深度和语言能力，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面试到此结束，请回去等待消息吧。”
“谢谢各位先生。”林承志起身，再次行礼，从容地退出了会议室。
当他走出教室，等在外面的唐绍仪和詹天佑立刻围了上来，紧张地询问情况。
林承志只是简单地说“尚可”，并未多言。
从考官们最后的反应判断，自己通过考核，应该问题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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