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名为“致远斋”,林怀远处理公务、读书静思之所,等闲人不得入内。
房间宽敞,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
密密麻麻摆满了经史子集,也有少量地理图志和江南制造局译印的西学书籍。
如《格致启蒙》、《汽机发轫》等,显示出主人并非完全固步自封。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书卷气和上等沉香的清冽味道。
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置于窗前,上面文房四宝俱全,还摊开着一幅未画完的墨竹图。
墙角摆着一座精巧的地球仪,上面大清国的疆域被标注得格外醒目。
林福将林承志引到书房后,便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林怀远没有坐在书案后,负手站在那幅墨竹图前,背对着林承志。
他的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萧索,仿佛带着沉重的压力。
林承志安静地站在房间中央,垂手而立,心中快速盘算着。
接下来的对话至关重要,将决定自己能否在这个时代、这个家族获得初步的“行动自由”和资源支持。
“你今日所言,究竟是何意?”
良久,林怀远转过身,目光如电,直射林承志。
不再有餐桌上片刻的惊异与探寻,只剩下属于一家之主和官场中人的锐利与审视。
“那些‘梦境’,还有‘兴办实业’之言,是你自己想的,还是……有人教你?”
林承志抬起头,迎向父亲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此刻绝不能露怯,也绝不能将母亲牵扯进来。
“回父亲,无人教儿子。确是儿子病中胡思乱想,结合……结合平日零星听来的西学传闻,自己琢磨的。”
“琢磨?”林怀远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承志。
“你可知‘格致之学’何等深奥?
兴办实业又需多少银钱、人脉、技术?
岂是你一个稚童‘琢磨’就能成的?
你可知我大清办洋务,如曾文正、李中堂那般人物,尚且步履维艰。
你何德何能,敢出此狂言?”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敲打着林承志的神经。
林怀远话语中的不信任和一丝……因现实挫败而产生的烦躁。
林承志反问道:“父亲,儿子斗胆一问,您为‘海防捐’与洋人借款之事忧心。
是觉得我大清,缺的是那几万两银子。
还是缺的……是能让洋人不敢克扣我们银子、不敢逼我们债的东西?”
林怀远瞳孔微缩。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
他沉吟片刻,沉声道:“自然是后者。然则,此物何在?”
“在于强兵,在于利械,在于富国!”
林承志声音不高,字字清晰。
“而强兵、利械、富国之本,在于格致之学与工商之业!
父亲,西洋诸国之所以船坚炮利,富甲天下。
非因其人生而聪慧,实因其重视此道,将其视为强国之本!
儿子梦中见闻虽荒诞,但其中道理,或许并非虚妄。”
林承志观察着林怀远的神色,见其并未反驳,便继续加大筹码。
“父亲可曾想过,为何洋布能行销我大清,价廉物美?
因其用机器织造,效率百倍于我等手工!
若我林家能引入或自造此类机器,织出更优之布,不仅可夺回利权,更能积累巨富。
届时,区区五万两海防捐,又何须看人脸色?
甚至,我们可用自家之财,资助水师,购买更先进的军舰!”
“引入机器?谈何容易!”林怀远摇头。
“先不说洋人是否肯卖,即便肯卖,价格何其昂贵?
维护、原料、工匠,无一不是难题!”
“所以,需先通其学,知其理!”林承志立刻接上。
“儿子愿学!儿子病后,自觉记忆力、理解力似有增进。
恳请父亲准许儿子阅读家中西学书籍,并延请通晓格致之学的先生!
儿子不信,洋人能弄明白的东西,我华夏子弟就学不会!”
这是林承志想好的策略,先争取学习权。
只有展现出超越常人的学习能力,才能逐步取信于父亲,并为自己后续“拿出”更多超越时代的知识做铺垫。
林怀远再次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仅八岁,却眼神坚定、逻辑清晰、言谈间带着一丝煽动力的儿子,内心的震撼无以复加。
这真的是那个往日里有些怯懦、不甚出挑的庶子吗?
病,真的能让人产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还是说……真如一些志怪小说所言,是“宿慧”觉醒?
林怀远走到书案前,随手拿起一本《算术启蒙》,翻开一页,指着一道较为复杂的应用题:“这道题,你可能解?”
林承志走上前,看了一眼。
是一道涉及比例和工程量的题目,对于这个时代的孩童来说可能极难。
但对他这个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程序员而言,不过是小学奥数水平。
林承志心算片刻,便流利地说出了解题步骤和最终答案。
林怀远眼中惊讶之色更浓。
他又连续指了几道更难的题目,林承志均对答如流,甚至用了两种不同的解法。
“你……何时学的算学?”林怀远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原身的林承志,在学问上资质平平,绝无此等能力。
林承志早已想好托辞:“病中昏沉,许多以往读过的书,算过的题。
在脑中自行梳理了一遍,变得异常清晰。儿子也不知为何。”
记忆融合,这是他能够快速掌握原身语言、文字和部分常识,并展现出“超常”能力的合理解释。
事实上,穿越过来后,林承志确实在不断地接收着原身的记忆碎片,主动引导和消化了这些信息。
林怀远放下书,在书房内踱起步来。
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他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让一个八岁孩童去钻研被视为“奇技淫巧”的西学,是否合适?
是否会耽误科举正途?
但儿子展现出的“宿慧”和算学天赋,又让他看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可能性。
或许,这真是林家的机缘?
在这个千年未有之变局中,一条不同于传统科举的道路?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似乎有人影在窗棂外一闪而过。
“谁?!”林怀远厉声喝道。
管家林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老爷,是大少爷房里的秋月,说来给大少爷取落在这里的玉佩。”
林怀远眉头紧锁,哼了一声:“让她速速离去,书房重地,岂容窥探!”
“是。”林福应声退下。
林承志心中明了,这恐怕不是巧合。
大哥林承业,在密切关注着书房内的动静。
这个小插曲,反而促使林怀远下定了决心。
他停下脚步,看向林承志,眼神复杂:“好!既然你有此志向,为父便给你这个机会!”
他走到书架前,抽出几本浅显的西学译着,如《格致入门》、《天文略论》等,递给林承志。
“这些书,你拿回去仔细研读。
若有不明之处……可先记下,为父闲暇时为你讲解。
至于延请西席之事,容我再斟酌。”
虽然没有立刻答应请老师,但允许阅读西书,已经是巨大的突破!
“多谢父亲!”林承志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恭敬地接过书籍。
“不过,”林怀远语气一转,变得严肃。
“科举乃立身之正途,经史子集亦不可偏废!
西学可作涉猎,但若耽误了正经学问,我定不轻饶!”
“儿子明白,定当兼顾。”林承志应道。
在彻底掌握话语权之前,表面的妥协是必要的。
抱着几本厚重的西学书籍,林承志在林福的陪同下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小院。
陈氏焦急地等在门口,见儿子安然归来,还抱着书,又是惊讶又是担忧。
打发走翠珠,陈氏拉着儿子的手,低声道:“志儿,你今日在书房……与你父亲都说了些什么?他……没有责罚你吧?”
林承志看着母亲担忧的面容,心中一暖,安慰道:“娘,放心,父亲没有责罚我。
他只是考校了我的学问,还准许我读这些书。”
陈氏看着那些书名,更是疑惑:“这些……是洋人的书?志儿,读这些有何用?还是专心科举……”
“娘,时代不同了。”林承志打断母亲,语气带着一丝坚定。
“要想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甚至……保护想保护的人,只靠科举八股,恐怕不够了。
您相信儿子,儿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陈氏看着儿子的眼睛,到了嘴边劝诫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忽然觉得,儿子真的长大了,是一种无法理解的飞速成长。
夜深人静,林承志支开翠珠,独自坐在书案前。
他铺开一张宣纸,拿起毛笔。
他握笔的姿势有些生疏,没有写字,而是开始画图。
凭借记忆,先是画了一幅极其简略的世界地图轮廓。
在北美位置上标注了“USA”,在东亚位置标注了“大清”。
林承志在另一张纸上,画了一个蒸汽机的简易原理图,一个齿轮传动结构,还有一个简易的电报机示意图……
这些图画得歪歪扭扭,极其抽象,只有他自己能看懂。
但这是一种梳理,一种将脑中超越时代的知识与当前时代连接起来的尝试。
画完之后,林承志拿起那张世界地图,目光落在太平洋两岸,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美国……镀金时代……石油……金矿……留美幼童……”
这些关键词在脑中跳跃。
林承志知道历史的走向。
知道未来十几年美国将迎来怎样的爆发式发展。
也知道清政府派遣留美幼童的计划即将因守旧势力的阻挠而夭折。
“必须抓住这个机会!”他心中暗道。
“只有走出去,融入那个即将崛起的新兴国家。
利用信息差和资本的力量快速完成原始积累,才能拥有改变历史进程的资本!
困在这江南宅院,读死书,是绝对不行的!”
林承志将画好的图纸小心翼翼地拿到烛火上,看着它们蜷曲、变黑,最终化为灰烬。
望着最后一缕青烟消散,林承志吹熄了蜡烛,躺回床上。
黑暗中,他睁大眼睛,望着帐顶模糊的纹路。
父亲林怀远虽然开明了一步,但让他同意自己放弃科举,远渡重洋去留学,恐怕难如登天。
距离清政府终止留美幼童计划(1881年)只剩下不到一年时间!
他该如何说服父亲?
又如何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做好一切准备?
还有家族内部,大哥林承业显然已经视自己为眼中钉,后续必然还会使出各种手段打压。
母亲陈氏地位不高,需要庇护……
千头万绪,压在心头。
林承志的眼神越发锐利,如同暗夜中的星辰。
“第一步已经迈出。接下来……必须加快步伐了。”
“留学美国,势在必行。无论前方有多少阻碍,我都要踏过去!”
就在林承志辗转反侧,思考着破局之策时。
窗外,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一闪即逝。
是谁?是大哥派来窥探的人?
还是……这深宅大院中,另有眼睛在注视着自己?
林承志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窗外只剩下夜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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