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盟主寿宴
离开城西那片残破与血腥之地，玄心沿着青石板铺就的长街，缓步向东而行。晨光熹微，洒落在他的僧袍上，仿佛要为这沾染了夜露与杀伐之气的衣衫镀上一层清净的辉光。然而，唯有他自己知道，怀中那柄名为“胭脂泪”的短匕，正散发着幽幽的寒意，时刻提醒着他昨夜发生的一切，以及这金陵城平静表象下的暗流汹涌。
他并未刻意运功驱散那丝寒意，反而将其作为一种警示，一种对苏墨染那句“江湖险恶”的具象化体悟。内力在体内缓缓流转，冰火交织的太极漩涡似乎比以往更加凝实了几分，昨夜一场恶战，与苏墨染一番深谈，竟让他对自身力量的掌控，隐隐有了一丝精进。
武林盟主皇甫雄的府邸，位于金陵城东，靠近皇城根下，乃是真正的权贵汇聚之地。越往东走，街道越发宽阔整洁，两旁宅邸愈发气派恢弘，朱门高墙，石狮肃立，与城西的市井喧嚣、鱼龙混杂判若两个世界。
玄心步履从容，神色平静，心中却暗自警惕。苏墨染透露的消息——魔教与朝中权贵勾结，意图引异族入关——如同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若此事为真，那么这位即将举办六十大寿的皇甫盟主，其立场、其态度，便显得至关重要。甚至，这寿宴本身，或许也并非只是一场简单的江湖盛事。
他此来，奉的是少林寺方丈之命，代表已被逐出师门的自己，送上贺礼，全一份旧日情谊，也借此观察这江湖风向。只是如今，他肩头似乎又多了一重无形的责任。
行至一座极其宏伟的府邸前，但见门楣之上高悬金匾，上书“皇甫”两个鎏金大字，龙飞凤舞，气势迫人。门前车水马龙，各路江湖豪杰、名门正派的代表络绎不绝，个个衣着光鲜，气宇轩昂。负责迎宾的盟主府管事与弟子们忙得脚不沾地，唱喏声、寒暄声、车马声不绝于耳，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玄心这一身朴素的僧袍，在众多锦衣华服之中，显得格外扎眼。他刚走近，便有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迎了上来，目光在他僧袍上扫过，带着几分审视，但语气还算客气：“这位大师，不知来自何方宝刹？可有请柬？”
“阿弥陀佛。”玄心双手合十，微微欠身，“贫僧玄心，奉少林寺方丈之命，特来为皇甫盟主贺寿。”说着，他从随身的包袱中取出一份素雅的信函，以及一个用黄布包裹、看似寻常的方形物件。
那管事一听“少林”二字，神色立刻恭敬了几分，双手接过信函，验看无误后，脸上的笑容更加热切：“原来是少林高僧！失敬失敬！大师快请入内！”他侧身让开道路，同时示意一名弟子为玄心引路。
玄心道了声谢，随着引路弟子，迈步走进了这气象万千的盟主府。
府内更是别有洞天。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回廊曲折，假山流水点缀其间，极尽奢华与精巧。往来宾客如织，三五成群，或高声谈笑，或低声密语，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与各种名贵熏香的味道，与佛门清净之地截然不同。
玄心目不斜视，步履沉稳，跟着引路弟子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极为宽敞的宴会大厅。厅内早已布置得富丽堂皇，红毯铺地，灯火通明，数百张紫檀木桌椅排列有序，已有大半坐了人。觥筹交错，人声鼎沸，气氛热烈非常。
他被引至大厅靠后、相对僻静的一处席位坐下。这个位置显然并非为上宾所设，但也正合玄心之意。他乐得清静，正好可以仔细观察这厅中形形色色的人物。
目光扫过，只见前排主位及附近，坐的多是些气度不凡、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人物。有身穿道袍、仙风道骨的老者，当是武当派的代表；有背负长剑、神情冷峻的中年剑客，应是华山、昆仑等剑宗高手；还有几位身穿官服、与周遭江湖人格格不入的官员，想必是朝中前来道贺的权贵。
玄心甚至还看到了几位身披袈裟、宝相庄严的僧人，来自净土宗、律宗等佛门大派，他们与周遭的热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低声诵念着佛号，与玄心这“少林弃徒”形成了微妙的对比。
他心中默然。这寿宴，果然龙蛇混杂，正邪难辨，官匪……或许也并非泾渭分明。
“铛——！”
一声清脆悠扬的钟鸣响起，压下了满堂的喧哗。只见一位身穿锦袍、精神矍铄、满面红光的白发老者在众人的簇拥下，缓步从内堂走出，登上了主位的高台。他身形魁梧，步履沉稳，虽年已六旬，但双目开阖之间精光闪烁，顾盼自雄，不怒自威，正是今日的寿星公，武林盟主皇甫雄。
“诸位英雄！各位朋友！”皇甫雄声若洪钟，内力充沛，清晰地传遍大厅每一个角落，“今日老夫六十贱辰，承蒙各位赏光，驾临寒舍，老夫不胜感激！略备薄酒，聊表寸心，望诸位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一番场面话，引得满堂喝彩，众人纷纷举杯祝贺，气氛瞬间达到高潮。
玄心随着众人举杯，却只是沾唇即止。他注意到，在皇甫雄说这番话时，其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那几位官员所在的方向，眼神交汇间，隐有深意。而坐在官员身旁的一位面色苍白、眼神阴鸷的华服公子，则始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打量着在场的群雄。
献礼环节开始。各路豪杰、各大门派纷纷献上奇珍异宝、神兵利器，或是地域特产、名家字画，极尽奢华之能事，引得阵阵惊叹。皇甫雄端坐主位，面带笑容，一一致谢，显得颇为受用。
轮到玄心时，他捧着那黄布包裹的物件，走到大厅中央，对着主位躬身一礼。
“少林寺玄心，奉方丈之命，特来为皇甫盟主贺寿。谨奉上《金刚经》手抄本一卷，愿盟主身心康泰，福寿绵长。”
他的声音平和，在一片珠光宝气的贺礼中，显得格外朴素，甚至有些寒酸。话音落下，大厅内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不少目光投射过来，带着好奇、审视，甚至是不加掩饰的轻蔑。
“少林寺？就送一本破经书？”
“这和尚是谁？看着面生得很。”
“听说少林前阵子逐了个弟子下山，莫非就是他？”
玄心对周围的议论恍若未闻，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皇甫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哈哈一笑，声若洪钟：“好好好！少林佛法精深，这《金刚经》更是无上宝典，老夫心慕已久！此礼甚合我意！玄心师父，代老夫多谢方丈大师美意！”他示意身旁弟子接过经卷，态度倒是颇为客气。
玄心道了声“阿弥陀佛”，便退回自己的座位。他能感觉到，自他报出来历后，有几道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锁定在他身上。其中，有来自那几位正统佛门僧人的审视，有来自某些江湖宿老的探究，更有来自那华服公子方向，一道冰冷而充满算计的视线。
他心中了然。自己这“少林弃徒”的身份，在这等场合，果然如同黑夜中的萤火，引人注目。只是不知，这注目背后，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
寿宴继续进行，丝竹管弦之声响起，歌舞助兴，觥筹交错，气氛愈发热烈。玄心谨言慎行，除了必要的客套，几乎不与旁人交谈。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品着清淡的素茶，耳朵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周遭流动的信息。
他听到有人议论西北边关近来异族频繁异动，朝廷似乎有意增兵；听到有人低声谈论江南漕运的利益划分，牵扯到几个大门派和当地豪强；也听到有人提及魔教近来似乎内部不稳，活动有所收敛，但具体原因众说纷纭……
这些零碎的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在他脑海中缓缓组合。虽然暂时还得不出完整的图案，但他隐隐感觉到，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这看似繁华热闹的寿宴之下，悄然酝酿。
而他所处的漩涡中心，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更深，更险。
他端起茶杯，指尖无意间触碰到怀中那冰凉的“胭脂泪”，苏墨染临别时那决绝而复杂的面容再次浮现脑海。
“江湖险恶……”他心中默念，目光扫过这满堂的“英雄好汉”，最终落在那位谈笑风生、接受着万众祝贺的武林盟主身上。
“阿弥陀佛。”一声低不可闻的佛号，消散在喧嚣的声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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