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夜雨来得急。
细密的雨丝敲打在侦缉司临时据点的青瓦上,声音急促得像是算盘珠被老账房疯狂拨动。这座位于扬州城西的隐秘院落,外表是家不起眼的绸缎庄后宅,内里却灯火通明,十余名身着便服却腰佩厂卫腰牌的精干汉子,正围坐在一张巨大的榆木桌前。
桌上没有酒菜,只有摊开的卷宗、绘满标记的地图,以及十几把算盘。
陆仁贾站在桌首,身上那件玄色常服被烛火镀上一层暖光,却掩不住他眉宇间刀削般的冷意。他已经站了整整一个时辰,手中的竹鞭在地图上点了不下百次,每一次都落在漕运节点、织造工坊、盐商私邸这些看似寻常的位置。
“楚王今年通过江南三镇转运的‘贡丝’,账面是八万匹。”陆仁贾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窗外的雨声,“但苏州、杭州、江宁三地织造局的实际产出,算上民间收购,至少有十二万匹的料子不知所踪。”
他手中的竹鞭移到地图另一处:“这四万匹丝绸的差价,折银约四十万两。这笔银子,没有进入户部库银,也没有留在江南。”
一个满脸风霜的档头低声道:“大人,或许是下面人贪墨……”
“贪墨?”陆仁贾笑了,那笑意却没到眼底,“四十万两,足够养三万精兵一年。什么样的贪墨,能把这笔钱吞得无声无息,连曹公公的暗桩都查不出流向?”
满室寂静,只有算盘珠子被无意识拨动的细微声响。
张阎坐在陆仁贾右手边,那双常年握刑具的手此刻正按在一把紫檀算盘上,指节泛白。他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属下带人查了三个月,那批丝绸最后的踪迹,是在松江府的码头。装上了十二条四百料的漕船,船籍登记是‘运往北直隶供宫廷采买’。”
“然后呢?”陆仁贾问。
“船过了长江口,进了海运。”张阎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按规制该走运河入通州的那批货,转道海路后……消失了。”
“不是消失。”陆仁贾的竹鞭“啪”地一声敲在地图东海沿岸的一个小岛上,“是去了这里。舟山外海,大衢山岛。我们的人三天前传回密报,岛上近半年有大规模营建,劳工不下两千人。”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你们猜,在海外荒岛上盖那么多屋子,是为了什么?”
没有人回答。答案已经呼之欲出——藏兵,或者更准确地说,私练水军。
“楚王封地在湖广,却把手伸到江南,挪用贡赋,私通海运,在海外蓄兵。”陆仁贾缓缓坐下,手指轻叩桌面,“他想干什么,诸位现在应该明白了。”
雨声中,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谋反。这两个字太重,重到连东厂的人都不敢轻易说出口。
“大人,”一个年轻的司房忍不住开口,“此事牵连太大,是否应先禀报督公,请旨定夺?”
陆仁贾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年轻司房下意识低下头。
“禀报?等我们走完禀报的流程,楚王藏在岛上的兵恐怕都已经练熟了水性,能游过长江直扑金陵了。”陆仁贾的声音冷了下来,“陛下病重,朝局微妙,九千岁独掌枢密已是如履薄冰。这个时候,我们每快一步,就是给朝廷多一分胜算;每慢一步,就是把刀递到楚王手里。”
他站起身,重新拿起竹鞭,这一次不是点在地图上,而是虚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所以今日召集诸位,只为一件事。”陆仁贾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从此刻起,江南侦缉司所有事务,全部纳入‘平楚专项考成’。”
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新裱的素绢,上面是他用朱砂笔绘制的巨幅脉络图——中央是楚王的名讳,向外辐射出数十条线,连接着漕帮、盐商、织造局、海商、乃至沿海卫所的将领。每条线上都标注着数字:丝绸匹数、银两数目、船只数量、人员规模。
“看清楚。”陆仁贾用竹鞭敲了敲绢面,“这不是普通的案子,这是一场仗。而打仗,靠的不是蛮力,是‘绩效’。”
他转过身,烛火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何谓绩效?就是在规定时限内,以最小的代价,达成最明确的目标。楚王谋反之事,就是我们的总目标。而你们每个人——”
竹鞭指向张阎:“你的绩效,是七日内摸清大衢山岛布防,绘出详图,找到岛上的补给线和通讯方式。我要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多少船、粮草能撑多久。”
指向那名年轻司房:“你的绩效,是追踪那四十万两银子的最终去向。楚王养兵要钱,造船要钱,收买官员也要钱。银子不会凭空消失,一定还有账本藏在某个地方。我给你两套人马,一套明查江南钱庄,一套暗访地下银号。”
指向另一位老练的档头:“你的绩效,是盯死漕帮。林大小姐的父亲还在我们手里,漕帮现在是惊弓之鸟。我要你利用这点,在漕帮内部发展至少三个能提供核心消息的暗桩。楚王走海运,不可能完全绕过漕帮的耳目。”
一条条指令清晰下达,每个人面前都多了一张用蝇头小楷写就的“考成单”,上面列着目标任务、完成时限、所需资源,以及……考评标准。
“从今日起,每日戌时,此处议事。”陆仁贾最后说道,“每人禀报当日进展,疑难之处共同商讨。每三日一次小评,每七日一次大评。绩效优者,赏;绩效劣者,罚。连续两次大评不合格者——”
他顿了顿,声音平静得可怕:“自己回诏狱,找张阎领三个月‘特训’。”
张阎闻言,嘴角扯出一个狰狞的弧度,手不自觉按在了腰间的铁尺上。
满室的人脊背发凉,却无人敢有异议。他们太清楚陆仁贾口中的“绩效”意味着什么——那不是虚头巴脑的考评,那是真的能决定生死前程的东西。过去半年,侦缉司里因为绩效不达标被发配去守皇陵、甚至悄无声息“病故”的人,已经不止一手之数。
“最后一句。”陆仁贾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潮湿的夜风裹着雨丝涌进来,“楚王不是晋王。晋王骄横,行事张扬,破绽百出。楚王隐忍二十年,布局深远,这次既然敢动,必然有雷霆万钧的后手。”
他回身,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所以我们没有退路,也没有试错的余地。每一次行动,每一份情报,都必须精准、必须高效。因为这不再是一场查案的游戏,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而战争的胜负,”陆仁贾一字一顿,声音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不靠运气,不靠蛮力,靠的是我们能否把这套‘绩效’做到极致。情报收集的准确率,行动执行的完成度,资源调配的合理性——这些,才是决定乾坤的东西。”
他抬手,指向墙上那幅朱砂绘就的脉络图:“楚王在下一盘大棋。而我们,要用‘绩效’为尺,一寸寸量出他的棋盘,一颗颗掀翻他的棋子。”
“诸位,”陆仁贾的声音在雨夜中清晰无比,“乾坤未定,但胜负之机,已握在我们手中。现在,去做事。”
众人肃然起身,抱拳行礼,然后沉默而迅速地消失在雨夜中。
张阎最后离开,走到门边时顿了顿,回头看向仍站在窗边的陆仁贾:“大人,您说楚王有后手……您觉得那会是什么?”
陆仁贾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被雨水浸透的夜色。
“不知道。”他轻声说,“但很快,他就会告诉我们了。”
雨更急了。
而在扬州城另一端的楚王府别院,一封密信正被火漆封缄。送信的人不会知道,这封信将引发怎样的波澜;而收信的人也不会想到,他面对的是一个用“绩效”武装到牙齿的对手。
乾坤之局,此刻才真正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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