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声沉闷地敲过四更。
夜色浓得如同泼翻的墨汁,将整个京城死死捂住。东厂衙署深处,更是寂静得可怕,只有呼啸的穿堂风,像冤魂的呜咽,在空旷的庭院和高耸的墙垣间来回冲撞,刮得人脸皮生疼。
陆仁贾把自己缩成一团,紧紧裹着那件能硌死人的硬棉服,蜷在档案房门外冰冷的廊檐下。这里比里面稍微避风一点,但也仅此而已。寒气无孔不入,顺着砖缝、贴着地面,丝丝缕缕地往上冒,冻得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全身的骨头都仿佛被冻脆了,稍一活动就会裂开。
他几乎一夜未眠。
不是因为冷,虽然冷得要命。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沸腾的、混杂着恐惧、屈辱和极度不甘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昨天傍晚,贴刑科那个姓王的掌班,把他领到地方,随手一指角落里堆满灰尘和蜘蛛网的破桌子,丢下一句“卯时初刻点卯,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便再没多看他一眼。其他几个同僚更是连眼皮都懒得抬,那种彻底的、毫不掩饰的漠视和轻蔑,比诏狱里赤裸裸的恶意更让人窒息。
他试图搭话,想问清楚具体职责,换来的只有鼻孔里发出的嗤声和后背。
他甚至听到有人低声嗤笑:“…诏狱里逛了一圈,染了一身晦气,倒学会装神弄鬼了…”
“…曹公公一时兴起捡回来的玩意儿,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瞧着吧,用不了三天,就得滚回刷马桶…”
每一句,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敏感的神经。
他陆仁贾,前世卷生卷死,好歹也是个能拿年终奖的优秀员工,到了这鬼地方,净了身,下了狱,好不容易靠着“妖术”搏出一线生机,难道就是为了在这更阴间的“贴刑科”里,当一个谁都可以踩一脚、被所有人当成空气和笑话的…边角料?
不!
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他眼睛都红了。
你们不是排挤我吗?不是看不起我吗?不是觉得我是靠歪门邪道上位的吗?
行!
老子就卷给你们看!往死里卷!卷到你们怀疑人生!卷到你们连老子的车尾灯都看不见!
他猛地从地上窜起来,因寒冷和久坐,踉跄了一下才站稳。活动了一下冻得僵硬的四肢,深深吸进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那空气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却让他混乱沸腾的脑子瞬间清醒了不少。
他借着微弱的天光,眯着眼辨认了一下方向,然后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依旧浓重的夜色里。
贴刑科的公廨所在,他是记得的。昨天被领过来时,他刻意记了路。
衙署内部静得吓人,只有巡逻的番役小队沉重的脚步声偶尔从远处的巷道传来,又迅速远去。他缩着脖子,尽量避开可能有人的大路,专挑阴暗的窄巷和小径穿行,像一只在夜色里潜行的孤鼠。
终于,那处挂着“贴刑科”牌匾的独立院落出现在眼前。黑漆漆的大门紧闭着,门口连个灯笼都没点,死气沉沉。
他绕到侧面,找到昨天留意到的、一扇有些松动的窗户栅栏,费力地掰开一点缝隙,像泥鳅一样钻了进去,轻盈地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里面比外面更黑,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劣质烟草、汗臭和旧木头混合的沉闷味道。他摸索着,找到那张属于自己的、布满灰尘和油污的破桌子,从怀里掏出火折子——这是他从档案房顺来的。
“噗”一声轻响,微弱的光亮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他没有点灯,只是借着这豆大的光,看清了桌上那积了厚厚一层灰的笔架、砚台和空荡荡的笔筒。旁边,扔着几本卷了边、沾着不明污渍的旧档册,似乎是让他“熟悉业务”用的。
他吹去灰尘,拿起最上面一本,就着微弱的光亮,飞快地翻阅起来。是贴刑科的规章和一些过往的案例摘要,写得潦草又敷衍。
时间紧迫。他不再细看内容,而是飞快地寻找着“点卯”的相关规定。
找到了!
“卯时初刻,于院中铜壶滴漏下集合,由掌班唱名核验…”
卯时初刻!也就是早上五点!
陆仁贾抬眼看了看窗外,依旧一片漆黑,只有远处传来隐约的、梆子敲过五更的余音。
他估算了一下,大概还有…大半个时辰?
足够了!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笑意。不是卯时初刻点卯吗?老子寅时(凌晨三点到五点)就来!卷死你们!
他立刻行动起来。没有水,他就用袖子使劲擦拭桌面积年的污垢,露出木头原本的颜色。没有抹布,他就撕下旧档册后面几页空白的纸,蘸了点唾沫,去擦那根秃头毛笔和干涸的砚台。动作迅捷而安静,像一只在夜里忙碌的工蚁。
整理完桌面,他再次翻开那几本旧档册。这次不是看内容,而是快速浏览里面的格式、用语习惯、常见的案件类型。强大的信息处理能力在这一刻全力运转,像海绵一样吸收着一切可用的“规则”信息。
做完这一切,火折子也快要熄灭了。
窗外,天色依旧沉黑,但东方最遥远的天际线,似乎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
他吹灭火折子,重新塞回怀里。然后,他推开公廨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出来,反身轻轻带上。
院子里,那尊作为点卯基准的铜壶滴漏,沉默地矗立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轮廓模糊。冰冷的石砖地面散发着寒气。
陆仁贾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皱巴巴、依旧散发着酸臭味的番子服,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挺直了腰板(尽管饿得发虚),一步步走到那铜壶滴漏下方,面向公廨大门的方向。
然后,如同一个等待检阅的士兵,钉在了那里。
一动不动。
时间一点点流逝。寒冷如同无数根细针,持续不断地扎透他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手脚早已失去知觉,脸颊冻得发麻。但他依旧站着,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平视着前方那扇紧闭的门。
终于。
远处传来了打更人嘶哑的、有气无力的报时声,预示着卯时将至。
也就在这时,侧面的廊道里,传来一阵踢踢踏踏、拖沓而不情愿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含糊的抱怨和哈欠声。
“…困死老子了…” “…这鬼天气…” “…妈的,王扒皮肯定又要挑刺…”
声音渐近,两个穿着同样灰褐色番子服、缩着脖子揣着手的家伙,磨磨蹭蹭地转过廊角。
然后,他们像是同时被施了定身法,脚步猛地顿住,所有的抱怨和哈欠都卡在了喉咙里。
四只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望向院子中央。
朦胧的晨光熹微,勉强勾勒出一个人影的轮廓。
那人像一根冰冷的标枪,直挺挺地立在铜壶滴漏下方,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寒意凝结的白霜。他脸色青白,嘴唇发紫,眼睫毛上甚至结了一层细密的冰晶。
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正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形容的“期待”,看着他们这两个刚刚磨蹭到的、真正的“准时”者。
其中一个番役使劲揉了揉眼睛,又扭头看了看天色,结结巴巴地,仿佛见了鬼:
“陆…陆仁贾?!” “你…你他娘的…什么时候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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