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房里那股子熟悉的墨臭和霉味,似乎被一种更尖锐的东西刺穿了——那是无声无息弥漫开的、几乎能嗅到的恐慌。
《工效考成簿》。
那本簇新的、散发着不详油墨味的蓝皮册子,此刻就摊开在房间中央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条案上。像一块磁石,吸走了所有的光线,也吸走了所有人的呼吸。
陆仁贾坐在条案后,背挺得有些僵直。他身上还是那身洗不净酸臭的番子服,但没人再敢嫌恶。他面前,档案房所有当值的番役,包括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书吏,排成了歪歪扭扭的两列,一个个低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脸色是统一的惨白。空气凝滞得如同暴雨前的死寂,只有灯芯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有人压抑不住吞咽口水的声音。
十天。
督公口谕下的第一个“考成”周期,到了。
陆仁贾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支狼毫笔的笔杆。笔是新的,笔尖饱蘸了朱砂,红得刺眼,像一抹凝固的血。他能感觉到那些低垂头颅下射来的目光,恐惧的,哀求的,甚至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不服和怨毒,像细针一样扎在他的皮肤上。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落在摊开的簿册上。上面是他这十天凭借记忆和零星记录,强行制定并让所有人执行的“工效”标准——清理卷宗数量、誊录字数、错漏率、甚至…提供有效线索的价值评估(这条几乎为他独占)。后面跟着一个个名字和歪扭的数字。
公平吗?放屁。
合理吗?狗屎。
但这不重要。在这里,在东厂,在上位者眼里,只需要一把刀,一把能砍出效率、砍出恐惧、也顺便砍掉些冗余废物的刀。
他现在,就是握刀的那个人。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压下喉咙口那点不合时宜的滞涩。拿起那支朱笔,笔尖悬停在纸张上方。
所有人的肩膀都几不可查地缩了一下。
他落笔了。
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轻响。
第一个名字后面,画了一个小小的、代表“达标”的圆圈。他能听到那人猛地松了一口憋了很久的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第二个名字,圆圈。
第三个…笔尖顿了顿,在那个“错漏五处”的记录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画了一个尖锐的三角——代表“瑕疵,罚俸半月”。队列里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被强行压下去的抽泣。
第四个,圆圈。
第五个…
他的笔移动得不快,每一个符号落下,都像一记无形的鞭子,抽在对应的人身上,也抽在所有人心上。空气越来越粘稠,恐惧几乎要滴出水来。
老书吏的名字排在中间偏后。陆仁贾的笔在他的记录上空悬停的时间格外长。老书吏的“清理数量”惨不忍睹,几乎垫底。老头子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灰白的头发丝都在颤动。
终于,朱笔落下。一个圆圈。
老书吏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陆仁贾没有看他,笔尖已经移开。他给的是“提供旧档存放规律,间接辅助”的隐含分值。他需要这个地头蛇暂时稳住,也需要维持一点最起码的、冰冷的“公平”。
最后几个名字,是公认的刺头和之前的挑事者。他们的“工效”数据也确实难看。
朱笔不再犹豫。
尖锐的叉!猩红刺目!
一个,两个,三个!
每落下一个叉,就像一把无形的铡刀斩落。那三人脸色瞬间死灰,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绝望的泪水无声地从眼眶里涌出,划过肮脏的脸颊。他们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诏狱,“叙旧”。张阎那里的“叙旧”。
档案房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那三个被划了叉的人粗重、绝望的喘息声,像破风箱在拉扯。
陆仁贾放下了笔。
朱砂的腥气淡淡地散开。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群魂不守舍的人。经过那三人时,没有丝毫停留。
“档头有令,”他的声音干涩,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像冰冷的铁片刮过,“‘工效’最劣者,自去诏狱。”
那三人猛地一颤,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其中那个曾撞过他的膀大腰圆的汉子,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骚臭味弥漫开来。没人嘲笑他,只有更深的恐惧攥紧了每一个人。
另外两个面如死灰的番役,像是被抽走了魂,机械地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自己朝着门口走去,走向那条通往诏狱的路。没有人押送,但比被押送更令人绝望。
门被拉开,又合上。带走了最后一点声息。
剩下的人,如同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个个虚脱般佝偻着,冷汗浸透了后背。
陆仁贾看着那本摊开的、墨迹未干的考成簿。上面猩红的圆圈、三角和刺眼的叉,像一张咧开的、嘲讽的嘴。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散了吧。”他挥挥手,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
众人如蒙大赦,却不敢立刻就走,只是小心翼翼地、无声地后退,散去,回到那些高大的书架阴影里,试图将自己隐藏起来。
陆仁贾独自坐在条案后,看着那支搁在砚台上的朱笔,笔尖的残红如同新鲜的血迹。
值房的门又一次被推开。
刘瑾刘公公捏着兰花指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讨好和审视的古怪笑容。他身后跟着一个小火者,手里托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
“哎呦,陆小哥儿…哦不,陆管事,”刘瑾尖细的嗓音打破了死寂,“忙着呢?档头惦记着你这边‘考成’初试,特地让杂家过来看看,顺便啊…”
他对小火者使了个眼色。小火者上前,将那个布袋放在条案上,袋口松开,露出里面白花花的、足有二十两的官银!
“…把这次的‘冰炭敬’给你送来。档头说了,往后啊,你这边的‘敬仪’,按这个数走。”刘瑾笑得见牙不见眼,“还有,这是档头特意赏你的新茶,雨前龙井,香着呢!”
他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罐,放在银锭旁边。
银子闪着诱人的冷光,茶叶罐精致小巧。与桌上那本猩红点点的考成簿,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档案房里那些还没完全散去的番子们,目光瞬间被吸引过来,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呼吸都粗重了几分,眼神里的恐惧迅速被更复杂的嫉妒和渴望所取代。
陆仁贾看着那银子和茶叶,没有立刻去碰。
他知道这是什么。这是犒赏,是拉拢,更是一副更沉重的枷锁。把他牢牢捆在这架名为“东厂”的战车上,捆在这套由他亲手建立、却注定沾满血腥和恐惧的“规矩”上。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伸出手,没有先拿银子,而是拿起了那罐茶叶。冰凉的瓷罐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他抬起眼,看向刘瑾,脸上慢慢挤出一个极其公式化的、看不出喜怒的笑容:
“谢档头厚赏,谢刘公公跑这一趟。”
他的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当的感激。
“卑职,定当竭尽所能,不负档头期望。”
刘瑾满意地笑了,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扭着腰走了。
档案房里重新剩下他一人。
陆仁贾放下茶叶罐,手指拂过那些冰冷的银锭。
然后,他再次拿起那支朱笔。
在新的、空白的纸上,缓缓写下三个名字——正是刚才那三个被划了叉、走向诏狱的番役的名字。
在每个名字后面,他并没有记录他们的“过错”,而是用极其工整的小楷,写下:
【罚银:五两。】 【罚银:五两。】 【罚银:五两。】
共计:十五两。
他看着那三个名字和后面的数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一块最大的银锭,约莫十两重,揣进了自己怀里。
又将剩下的十两碎银和那罐茶叶,轻轻推到了桌案一角,对着空无一人的档案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宣布某种新的、更隐晦的“规矩”,声音平静无波:
“他们的‘罚银’,我先代为‘保管’。”
“剩下的,充作‘公中茶水电炭’之用。”
角落里,隐约传来一阵极其压抑的、松口气的声音,还有更多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目光,投射在他看似单薄的背影上。
那本摊开的考成簿,静静躺在那里。
朱笔的痕迹,猩红刺目。
新的“规矩”,已然开始运转。冰冷,高效,且无比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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