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内衙西北角,档案房。
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撞进去的光柱里,灰尘舞得更疯了。
陆仁贾一脚深一脚浅地挪进来,身上那套在档头值房里蹭了点檀香味、但底子依旧酸臭的番子服,此刻像挂了层铁锈,沉甸甸地压着他。精神却还诡异地亢奋着,档头那句“洞若观火”和“必为你请功”像两口烈酒,烧得他喉咙发干,脑袋发晕。
可这酒劲还没散尽,一盆冰水就当头浇下。
档案房里,不再是只有那个半死不活的老书吏。
七八个穿着同样灰褐色番子服的人,或站或坐,或靠着书架,或聚在一处低声说话。门开的瞬间,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像闻到腥味的苍蝇,齐刷刷地钉在了刚进门的陆仁贾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没有欢迎,只有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嫌恶、嫉妒、警惕,还有看傻子一样的嘲讽。
空气瞬间凝滞,比诏狱里还让人窒息。
陆仁贾僵在门口,进退不得。他认得这几张脸,都是和他差不多时间进来、或者在档案房混日子的老油条。以前见面还能点个头,此刻却像隔了一层冰墙。
一个歪戴着帽子、嘴角叼着根草茎的瘦高个,率先嗤笑出声,声音不大,却像刀子一样刮人:“哟?这不是咱们档案房的‘星象大家’、‘推演神算’陆仁贾陆大人吗?怎么,给档头演完猴戏,舍得回咱这狗窝了?”
哄笑声低低地响起,充满了恶意。
另一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汉子,抱着胳膊,粗声粗气地接话,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陆仁贾脸上:“什么狗屁神算!我看是失心疯!弄几张鬼画符,胡诌几句星象谶语,就敢往上凑?踩了狗屎运没被打死,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就是!”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立刻附和,手指几乎戳到陆仁贾鼻尖,“瞧瞧这身上味儿!钻了几天老鼠洞,真把自己当耗子精了?还‘乾坤脉络图’?我呸!画得跟夜壶上的符咒似的,也不嫌丢人!”
“听说档头还真信了他的邪?”有人阴阳怪气,“调了甲字队出去?这要是扑个空,白跑一趟,回头这板子,还不得落在咱们档案房所有人头上?都是被这疯子害的!”
“灾星!扫把星!”
“滚远点!别把晦气传给我们!”
恶毒的语言像污水一样泼过来,砸得陆仁贾晕头转向,那点残存的亢奋瞬间被浇灭,只剩下冰冷的难堪和一丝压不住的怒火。他想反驳,想告诉他们自己发现的线索有多大的价值,但嘴巴张了张,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在这个环境里,他的“发现”,他的“功劳”,本身就是原罪。
老书吏从他那堆纸后面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看被围堵在门口、脸色煞白的陆仁贾,又迅速低下,嘴里嘟囔着:“惹祸精…早说了别惹事…哎呦我这把老骨头…”
连唯一可能帮他说句话的人,也缩了回去。
陆仁贾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他低着头,想从这群人的包围中挤过去,回到那个属于他的、堆满灰尘的角落。
“让开。”他声音干涩。
“让开?”那瘦高个故意挡在他面前,吊儿郎当地晃着身子,“这路是你家开的?陆‘大师’?要不你再推演推演,算算爷今天让不让?”
又是一阵压抑的哄笑。
那膀大腰圆的汉子甚至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了他一下。陆仁贾猝不及防,踉跄着向后倒退好几步,后背砰一声撞在冰冷的门板上,震得那破门又是一阵呻吟。
疼痛和屈辱瞬间淹没了理智。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因为愤怒和憋屈布满了血丝,死死瞪着那个撞他的汉子。
那汉子被他这眼神瞪得一愣,随即恼羞成怒,捏着拳头上前一步:“怎么?疯子,还想跟爷动手?”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的瞬间,档案房那破门又一次被人从外面推开。
这次力道很大,差点把靠在门上的陆仁贾带个跟头。
所有的喧闹和恶意瞬间冻结。
门口,张阎那张标志性的死人脸出现在光线里。他依旧穿着那身暗红贴里,身上似乎还带着外面清冷空气的味道。他的目光冰冷地扫过房内剑拔弩张的众人,最后落在被挤兑到墙角、满脸屈辱愤怒的陆仁贾身上。
“很闲?”张阎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砸进滚油里,让所有人心头一哆嗦。
那几个番子立刻像被掐住了脖子,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消失,换上了谄媚和畏惧,纷纷低头哈腰:“张头儿…”“没…没闲…这就干活…”
张阎根本没理他们,径直走到陆仁贾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或许是因为他更邋遢了,或许是因为别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簇新的蓝皮册子,封面上没有任何字样。
“啪。”
册子被扔到陆仁贾怀里。
“你的‘工效考成’,”张阎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进每个人耳朵里,“督公亲自过目了。”
“轰——!”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猛地劈在整个档案房!
所有人都僵住了,脸上的表情凝固成各种惊恐和难以置信的滑稽模样。那几个刚刚还嚣张跋扈的番子,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腿肚子肉眼可见地开始发抖。连那个一直装死的老书吏,也猛地抬起头,老花镜后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无声地张合着。
督…督公?!九千岁曹正淳?!亲自过目了这个疯子的…鬼画符?!
陆仁贾自己也懵了,抱着那本簇新的册子,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张阎仿佛很满意这死寂的效果,他冰冷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些噤若寒蝉的番子,最后落回陆仁贾脸上。
“督公口谕,”他顿了顿,确保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楔进在场所有人的心里,“‘此法虽糙,其意可嘉。着档案房试行,按‘工效’计功过。’”
他微微向前倾身,盯着陆仁贾的眼睛,声音压低,却更具穿透力:“即日起,档案房所有文书整理、誊录、检索…一切事宜,按你立的‘规矩’来。每旬一报,‘工效’最劣者…”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那几个面无人色的番子。
“…自去诏狱,寻我‘叙旧’。”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能听到有人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和粗重压抑的喘息。
张阎直起身,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大步离开。沉重的脚步声如同丧钟,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
档案房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又持续了几秒。
然后——
“陆…陆哥…”
刚才撞陆仁贾的那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第一个反应过来,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度谄媚的笑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您…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的们一般见识…”
“对对对!陆哥!陆爷!”那瘦高个差点直接跪下去,脸上的嘲讽早就被恐惧彻底碾碎,“咱们有眼不识泰山!您那‘工效’…不不不,您那‘天书’!绝对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脸皮抽搐着。
“以后档案房,您说了算!您指东,我们绝不往西!”
“求陆爷给条活路啊!”
刚才还恨不得把陆仁贾生吞活剥的一群人,此刻如同见了鬼一样围拢过来,点头哈腰,恨不得趴下去舔他的鞋底,脸上写满了最原始的恐惧和求生欲。
陆仁贾抱着那本簇新的、象征着督公意志和诏狱威胁的蓝皮册子,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看着这些前倨后恭、因为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孔。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带着强烈讽刺意味的情绪,像毒液一样在他胸腔里蔓延开。
他忽然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其缓慢、极其怪异,甚至带着一丝疯狂意味的笑容。
他轻轻推开围着他的人,走到那张属于自己的、歪腿的桌子前,将手里那本崭新的《工效考成簿》,端端正正地放在了积满灰尘的桌面上。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这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同僚”。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档案房里:
“诸位,”
“开始‘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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