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东的老书铺藏在两条巷子的拐角处，木门上挂着块褪色的牌匾，上书“翰墨斋”三个字，笔锋温润，透着股书卷气。铺子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霉味与油墨香，几排书架顶天立地，上面塞满了泛黄的书籍，连过道都只容一人侧身通过。
陈砚推开木门，门轴发出“吱呀”的长鸣，像一声悠长的叹息。柜台后，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戴着老花镜，用软布擦拭一本线装书，见有人进来，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来啦？随便看，找哪类书？”
“晚辈想找一本1986年版的《唐诗宋词选》，”陈砚说明来意，“听说是一位叫周明的先生托人买的，还没来得及送出。”
老者闻言，放下手中的布，眼神暗了暗：“周明啊……那孩子是个好后生，可惜了。”他起身从柜台下的木箱里翻找片刻，拿出一本蓝封皮的诗集，封面上印着淡雅的水墨山水，边角有些磨损，显然被人摩挲过多次。
“就是这本。”老者把书递给陈砚，“当年他托我进的货，说要送给他邻家的小丫姑娘。小丫姑娘总缠着他教认字，他说‘等她识了字，就教她读诗’。书到的那天，他却出事了，这书就一直搁在我这儿，想着哪天小丫姑娘来问起，也好给她。”
陈砚接过诗集，入手沉甸甸的。翻开扉页，一行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赠小丫，愿你识尽世间字，再读人间诗。——周明”字迹力透纸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认真与温柔。
“小丫姑娘后来没来过吗？”林晚凑过来看，指尖轻轻拂过那行字，像是怕惊扰了里面的温度。
“来过，”老者叹了口气，“周明走后，她隔三差五就来铺子里转悠，眼睛总往这本诗集上瞟，却从不问。直到十五岁那年，她最后来一次，站在书架前看了半天，没说话就走了，后来听说跟着亲戚去了南方，再没回来过。”
陈砚翻动书页，发现里面夹着几张泛黄的纸片，是周明用铅笔写的批注，字迹娟秀，标注着哪些诗句适合教小丫：“‘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小丫爱望月，这句易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等她懂了‘悠然’，便长大了”……
其中一张纸片上，画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踮着脚够书架上的书，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小丫取书图”，笔画稚嫩，却透着满满的宠溺。
“周明每次来铺子里，都要借几本启蒙字帖，说要教小丫写字，”老者回忆道，“他说小丫手巧，编的玉米珠比谁都好看，就是性子野，得用诗磨磨性子。还说等小丫能背十首诗，就送她一本带画的诗集，让她一边看画一边读。”
陈砚想起老窑厂那些捏了一半的泥人，其中那个梳羊角辫的小姑娘，手里正攥着颗玉米珠，想来便是小丫。他忽然明白，周明托人买这本诗集时，心里一定勾勒过无数次教小丫读诗的场景——或许是在夏夜的槐树下，或许是在冬日的暖阳里，小姑娘仰着脸，跟着他一字一句地念，声音清脆如铃。
“这书……能让晚辈带走吗？”陈砚问道，“我们或许能找到小丫姑娘，把书交给她。”
老者点点头：“本就是给她的，你们能送到，再好不过。对了，周明当年还在我这儿存了样东西，说等小丫识字够多了再给她，你们要是能找到她，一并交了吧。”
老者转身从书架顶层取下一个小小的木盒，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支竹制的笔杆，上面刻着“小丫专用”四个字，笔杆末端还系着颗红色的玉米珠，与老窑厂那把刻刀上的红绳如出一辙。
“这是他亲手做的笔，”老者解释，“说小丫第一次握笔时，总把笔杆捏断，他就找了根最结实的紫竹，打磨得光溜溜的，还刻了字，说‘这样小丫就不会捏断了’。”
陈砚握着那支笔，能感觉到上面残留的温度，仿佛能想象出周明伏案打磨笔杆的模样，眉眼间满是对未来的憧憬。而那份憧憬，却永远停留在了1986年的夏天，没能等来开花结果的那天。
离开翰墨斋时，夕阳正透过巷口的老槐树，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陈砚把诗集和竹笔小心收好，忽然觉得肩上的分量又重了些——这些藏在书页里的字迹，刻在笔杆上的期盼，或许比惊天动地的誓言更动人，也更让人怅然。
“听说小丫姑娘去了南方的一个小镇，开了家编织店，专做玉米珠串成的饰品，”林晚看着手中的线索，轻声道，“我们去找她吧，把周明的心意送到。”
陈砚点头，脚步坚定。他知道，这本诗集或许无法弥补时光的遗憾，但至少能让小丫知道，曾经有个少年，用最温柔的笔触，为她描绘过一个满是诗意的未来。而那些未能说出口的约定，藏在字里行间，终究会找到抵达的路径。
巷子深处，传来孩童清脆的诵读声：“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陈砚抬头望去，阳光正好，落在书页上，那行“赠小丫”的字迹，仿佛也染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有些故事，纵然未完，也已在岁月里，酿成了最醇厚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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