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明珠的算计，如同浸毒的蛛丝，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毓庆宫。
这日午后，胤礽正与元锦对着京城舆图，低声商议如何将格物苑的研发力量分散到几处更为隐蔽的皇庄工坊。毓庆宫的首领太监面色凝重地悄步进来，打了个千儿，低声禀报：
【殿下，太子妃娘娘。刚收到宫外递来的消息，太子妃娘娘的母亲，老夫人递牌子求见，说是……说是石老大人今晨忽感不适，痰厥之症复发，情形似乎颇为凶险，太医已过府诊治了。老夫人心中惶急，想请太子妃娘娘得空时，能否……回府瞧一眼？】
胤礽猛地抬起头，脸色骤变。石文炳是他的岳丈，更是朝廷重臣，于公于私，他都极为敬重。他立刻看向元锦，只见她也是脸色一白，手中标记工坊位置的朱笔在舆图上划出一道红痕。
【消息可确切？】元锦强自镇定，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虽与这位“父亲”感情不算深厚，但血脉相连，且深知此事对太子的影响。这消息来得太巧，巧得令人心惊。
【回太子妃，是老夫人身边得力的老嬷嬷亲自到宫门递的话，应是不假。】首领太监谨慎地回答。
【孤知道了。】胤礽挥退太监，在殿内烦躁地踱了两步，【怎会如此突然！年前见时，岳丈虽有些咳喘，精神却还矍铄……】他忽然停下脚步，看向元锦，眼神复杂，【卿……】
【殿下，】元锦已然冷静下来，她走到胤礽身边，握住他微凉的手，【无论消息如何传来，父亲病重，你我于情于理，都需即刻探视。殿下更应即刻奏请皇阿玛，准您出宫侍疾。】她刻意加重了“如何传来”四字。
胤礽瞬间明白了她的暗示——这很可能是一个针对他，迫使他离开权力中心的圈套。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疑虑与愤怒：【卿所言极是。孤这便去求见皇阿玛。】
乾清宫内，康熙听闻石文炳病危，亦是唏嘘不已。他对这位老臣颇为倚重，对太子的请求自然无有不准，不仅准其出宫探视，还特意恩准太子妃元锦一同前往，并赐下大量珍贵药材，派太医随行。
【保成，】康熙语气温和中带着告诫，【石卿乃国之柱石，更是你之岳丈。此去当尽心侍奉，以尽孝道。朝中之事，暂不必过于挂心，朕自有安排。】
【儿臣遵旨，谢皇阿玛恩典！】胤礽叩首谢恩，心中却是一沉。皇阿玛的话，听起来是体恤，却也暗含让他暂时远离朝务之意。
石文炳府邸内，气氛压抑。老太师躺在病榻上，已是气若游丝，见到太子与太子妃亲至，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被胤礽急忙按住。
【岳丈大人安心静养，切莫多礼。】胤礽坐在榻前，亲自喂他喝药，言辞恳切。元锦也在一旁细心照料，吩咐下人将皇帝赏赐的药材立刻煎上。
然而，石文炳终究已是油尽灯枯，拖了不过三五日，便在一片悲声与混乱中溘然长逝。
噩耗传回宫中，康熙下旨辍朝一日，追赠石文炳相应爵位，谥号“文端”，赏银治丧，仪典极为优渥。作为女婿，胤礽需主持丧仪，守灵哭丧，一时间，所有精力都被牵扯其中，不得不将社仓、格物苑等一应事务暂时搁置。
纳兰明珠一党暗自得意，朝堂上针对太子的攻讦果然少了许多，仿佛随着石文炳的离世，太子党的锋芒也暂时收敛了。
然而，康熙的“自有安排”却并未让朝局真正平静。西北准噶尔部扰边的军报日渐频繁。这一日，他于军机处召见四阿哥胤禛。
【老四，】康熙看着案头一份关于准噶尔部异动的边报，语气平淡，【你协理军需也有些时日了，朕看你于钱粮调度、器械整备上，颇有些章法。如今西北吃紧，大军粮秣转运、军械维护之事，朕想交给你督办，你可有信心？】
胤禛心中一凛，这是极大的信任，也是极重的担子。他立刻躬身，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儿臣必竭尽全力，不负皇阿玛重托！然军国大事，干系重大，儿臣年轻识浅，恐有负圣恩，恳请皇阿玛指派老成干员从旁指点。】
【嗯，不骄不躁，知进退，很好。】康熙满意地点点头，【朕会让户部侍郎李卫协助你。此人精于算计，可补你之不足。】
【儿臣谢皇阿玛！】胤禛领旨，心中却如明镜一般。皇阿玛此举，既是重用，亦是制衡。李卫虽是干吏，却并非任何一党，皇阿玛要用他，也要看着他。
接下差事，胤禛立刻雷厉风行地动起来。他亲自调阅历年西北粮饷档案，核算路程损耗，勘察仓库仓储。很快，他便发现其中弊端丛生：运输损耗极大，仓储霉变时有发生，器械维护更是潦草。他尝试招募工匠改良运粮车辆和包装，却总不得法，进展缓慢。
几日後，胤禛寻了个由头，去给主持丧仪、略显疲惫的胤礽请安。闲谈间，状似无意地抱怨道：【二哥，如今这差事真是难办。弟弟我想仿古法制些密封更好的油篓、漆桶，并改良一下车轴，减少转运损耗，奈何寻来的工匠总是不得法，做出的东西差强人意。若是…若是戴梓先生那般的大匠能指点一二便好了，唉，可惜先生如今怕是不得空。】他这话，既是真心求援，也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胤礽正值丧期，心绪不宁，又知戴梓是格物苑核心，不便轻动，只含糊道：【戴先生确是忙碌。四弟可多寻访些民间巧匠，或许另有收获。】
待胤禛走后，元锦从屏风后转出。她方才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殿下，】她轻声道，【四阿哥方才所言，或许是个机会。】
【机会？】胤礽揉着额角，【孤如今哪有心思理会这些。】
【正因殿下如今需静守丧仪，不便直接插手政务，才更是机会。】元锦分析道，【四阿哥欲改良军需，其功成，皇上会记得殿下在孝期仍心系国事，支持兄弟；若其不成，与殿下无涉。且此事利国利军，皇上乐见其成。我们或可暗中助力。】
【如何助力？戴梓绝不能动。】
【戴先生自然不能去。】元锦眼中闪着光，【但他门下有一位张姓弟子，手艺得了戴先生七八分真传，尤擅机括营造，前番因格物苑风波，正惶恐赋闲在家。殿下或可修书一封与四阿哥，只言听闻其求贤若渴，恰知此人有才，可荐于其门下效力，一切但凭四阿哥驱使。妾身这里还有些关于防潮防腐、减轻车轴摩擦的零星古法记载，或可一并抄录，由那弟子带去参考。如此，既不显眼，亦能助四阿哥成事。】
胤礽闻言，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多日来的郁气仿佛都散了些：【妙啊！卿真乃孤之智囊！便依此计！孤这便写信！】
于是，在太子府的暗中支持下，一名原本属于“格物苑”的技术骨干，带着一些看似残缺却切中要害的“古籍摘要”，悄然加入了四阿哥胤禛的军需改良团队。胤禛见到此人带来的巧妙思路和扎实手艺，心中又惊又喜，行动更加高效。他亲自督工，在城郊设立新的工坊，日夜赶工试验。
而乾清宫内，康熙正听着粘杆处的密报，内容正是四阿哥胤禛近日忙于试验新式运粮车具之事。 【哦？老四倒是肯用心。】康熙淡淡评价了一句，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用了些什么人？】 【回皇上，四爷招募了些民间工匠，其中似有一二人，曾在…曾在京郊皇庄做过活。】密探谨慎地回答。 康熙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并未深究，只挥了挥手：【朕知道了。继续看着，有何进展，随时报朕。】 【嗻。】
然而，这一切并未能完全瞒过纳兰明珠的耳目。
【大人，】心腹低声回报，【四阿哥近日在城外工坊试制新式运粮车和密封油桶，颇有进展。属下探查到，其中有个领头工匠，手艺极精，似是…似是早前与太子那边那个戴梓有些关联。】
明珠正在书房赏玩一件古玉，闻言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哦？咱们的太子殿下，真是孝期都不忘为国分忧啊。只是这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些。】
他放下玉器，沉吟片刻，冷笑道：【西北军务，关乎国本，岂容儿戏？若四阿哥用了些不成熟的新法子，导致军需供应出了岔子……这责任，是他胤禛担得起，还是咱们‘忧国忧民’的太子殿下担得起？】
【去找几个手脚干净、懂行的人。】明珠声音压得极低，【等四阿哥的新粮车试运行时，不必等它运去西北。就在京畿试车的路上，找一段颠簸之路，让车轴‘自然’地磨损开裂，让那新式的油篓‘不经意’地渗漏。要做得像是工匠用料不足、或是设计本身就有缺陷。】 【至于西北，】他阴冷一笑，【给咱们的人递个话，准噶尔那边，可以再把动静闹大些。前线越是吃紧，对粮饷的要求就越是苛刻，容不得半点‘新花样’出岔子。】
【嗻！属下明白！】
一股新的暗流，悄然涌向正在全力筹备军需的胤禛，也间接指向了幕后支持的胤礽与元锦。技术的星火试图照亮现实的困局，却不知早已有人准备好了狂风骤雨，试图将其扼杀于萌芽之中。
而毓庆宫内，胤礽守孝之余，看着元锦悄悄送来的、关于军需改良进展的密报，心中稍感宽慰，却又隐隐不安。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张无形的大网之中，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皇阿玛的制衡，纳兰明珠的阴谋，兄弟的若即若离……他从未像此刻般清晰地意识到，即便是“格物苑”中那般纯粹利国利民的技术，一旦卷入权力的漩涡，也会立刻变得面目全非，成为攻讦的借口、制衡的筹码。储君之位，并非仅仅意味着荣耀与权力，更意味着他必须学会如何在这泥沼中，既要守护心中那点星火，又要小心翼翼地活下去。
他知道，短暂的蛰伏即将结束，更大的风浪，正在前方等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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