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入苏府所在的东坊。
此处与王澈所居的城南迥然不同,街巷宽阔整齐,高墙深院次第而立。
几人依次下车,步入府门。
绕过影壁后,眼前豁然开朗。
这处庭院布置得极为清雅,假山流水,奇石错落,翠竹掩映,兰草幽香。
廊下悬着鸟笼,檐角挂着风铃,微风过处,铃声与鸟鸣相和,一派书香门第的闲适风雅。
一路行来,王澈都沉默地跟在程恬身后,目光微垂。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几一榻都透着雅致文气,让他这个惯于舞刀弄枪、行走市井的武夫感到极不适应。
于真儿已叫来下人吩咐下去,此刻正笑吟吟地说道:“快请进,我已让人备下茶点,稍后便可传膳。”
她说着,略带歉意地看向程恬和王澈:“只是今日实在不巧,文谦衙门事忙,午饭便在衙署用了,未能回来相陪,还望莫要见怪。”
王澈闻言,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不必面对苏文谦,于他而言,真是最好的消息。
他连忙拱手,连说话的语气都轻快了些:“无妨无妨,公务要紧。”
他这细微的变化,全落在了身侧的程恬眼中。
显然,王澈十分介意苏文谦,甚至到了因对方不在而如释重负的地步
自玉真观出来后,她坐在马车里思忖一路,此刻见他这般情状,她心里那个模糊的猜测,终于渐渐清晰。
王澈这般在意,莫非是疑心到她与苏文谦头上了?
若真如此,先前许多事便都有了缘由。
想到这儿,程恬顿时心情复杂,有几分无奈,几分好笑,更有几分悲凉。
他们是同床共枕的结发夫妻,他竟对她连这点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在心里如此揣测她、防备她,甚至到了如此草木皆兵的地步。
她神色平静,心中却冷了下来,打定主意暂且晾晾他。
程恬从容自若,与于真儿言笑晏晏,谈论着院中景致、字画摆设,应对自如,仿佛这里并非高门府第,而是她日常闲逛的自家小院。
她这份融入骨子里的教养气度,在王澈看来,愈发显得她与这诗书风雅的世界浑然一体,反衬得自己更加格格不入,是个误入琼林的粗人,加深了他心底的不安自惭。
行至花厅,于真儿指着窗边一盆长势极好的兰草笑道:“这是文谦的心头好,平日里都不让下人碰,非得自己侍弄。”
程恬驻足欣赏,赞道:“叶姿秀美,幽香沁人,养得真好,真娘可知有何诀窍?”
王澈在一旁,完全插不上话,那种被隔绝在外的感觉愈发强烈。
于真儿正要回答,他却在这时突兀地插了话:“娘子,说起这个,咱们家后院那棵石榴树,我瞧着这几日花苞更多了,红艳艳的甚是喜人,回头得让阿福记着多浇浇水,也许今年能结不少果。”
此时此地,他刻意强调了“咱们家”,意图再明显不过。
程恬闻言,眼神终于转向他,却只是淡淡一瞥,道:“嗯,不过花开花落,自有其时,浇水也需适度,过多反而不好。”
她说完,随即又转回头,继续与于真儿讨论起兰草来。
王澈讪讪住口,掌心微微沁汗,心中愈发忐忑紧张起来。
恬儿她……是不是生气了?
于真儿又闲谈般提道:“文谦常说,赏玩兰草,磨的是心性,养的是气度。为官处世,也当如君子之兰,守静持正。这可比在衙门里应付那些庸碌俗务要紧多了。”
她说者无心,可“俗务”二字,却正是王澈整日里操心的。
无论是计较米粮进项,还是与三教九流周旋,这些都是他支撑起一个家的生计,但在这里,庸碌俗务,却成了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王澈感到一种更深的孤立。
他赖以生存的根本,仿佛在这里被轻描淡写地否定了。
午膳设在一间雅致的小厅内,为了便于夏季纳凉,只一面是墙,其余三面通风,极为敞亮。
纱帘半卷,可见曲池浮萍,几尾锦鲤悠游其间。
三人各自于铺着锦茵的坐榻上跽坐,身前的食案上已摆好了各自的银箸、调羹、碟碗。
婢女们依次上前,将菜肴、饭食、汤羹分别布于各人案上,有炙鹅、冷淘、清笋、雕胡饭,还有几样时令小菜,配一壶清淡的果酒,摆放得整整齐齐。
这种分餐而食、讲究礼仪的用餐方式,对王澈而言不啻为又一层束缚,远不如在自家小院里吃饭来得自在舒服。
婢女奉上一盅清汤,王澈学着程恬的样子,想用调羹慢饮,那小瓷勺却似不听使唤,在碗沿磕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于真儿闻声抬眼,善意地提醒道:“这汤盅烫,需得用垫布托着才好。”
她本是好意,王澈脸上却瞬间臊热。
于真儿心思单纯,并未察觉席间微妙的氛围。
用餐间隙,她不时和程恬聊起自己的夫君:“其实,文谦有时也气人,埋头书案便忘了时辰。但每每我身子不适,或是心情不佳时,他总能察觉,或是默不作声地替我寻来爱看的杂记话本,或是下值特意绕去西市买我喜欢的吃食,带回来时,还热乎着呢。”
闻言,王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上一次在布庄门口,自己看见苏文谦与娘子谈笑,便先入为主,以为他们二人才是般配。
娘子陪他外出,替他量衣,自己却暗暗揣测猜忌,疑心他人,不给她好脸色看,实在是对不住娘子。
再看苏文谦,他公务繁忙,还能记得为妻子买些小食,体贴入微。而自己,头一回为娘子买那刘记酱菜,竟还沾沾自喜,暗自得意许久。
程恬病中,他除了干着急,又何曾想过其他体贴安慰。
她回门受屈,他也只会生闷气,不懂如何宽解。
苏文谦这般细腻体贴,自己却那般笨拙粗糙。
越比较,王澈越觉得自己亏欠程恬良多,沉默地埋头吃饭,却食不知味。
他心中反复盘旋着一个念头:恬儿当初若嫁给他,过的定是这般琴瑟和鸣、体贴入微的日子吧?不必跟着我吃苦,不必算计柴米油盐,清贫度日,时时顾及我那可笑的自尊,甚至还要亲自下田庄……
程恬安静听着于真儿的话语,偶尔含笑点头。
她瞥见王澈那副食不下咽、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那点因他误会而生的气恼渐渐淡了,转而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这顿午膳,于王澈而言,滋味复杂,漫长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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