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时间，华建指挥部灯火通明。汇报材料修改了十七版，问答预案写了满满三十页，三维动画渲染得堪比科幻大片。陈序的师兄，同济大学的唐教授，确认将以特邀专家身份参会，给大家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李浩也通过七拐八弯的关系，拿到了监督站初步拟定的专家名单，基本都是本省业内叫得上名号的人物，暂时没发现明显“可疑”对象。
然而，那份匿名警告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
论证会安排在省住建厅的一间中型会议室。长条桌，一边是监督站的领导、孙科长和五位本省专家（三位来自高校，两位来自省级设计院），另一边是华建汇报团队（林初夏、张工、小赵）和“方源”代表陈序。唐教授坐在特邀专家席，神色平和。
冲突在开场不久就爆发了。当张工结合动画，阐述“监护”方案优于“置换”的逻辑，特别是提到“延迟性钙矾石风险因配方升级已排除”时，一位来自省设计院的专家，姓刘，五十多岁，板着脸举手质疑。
“张工，你们的推断很大胆啊。”刘专家声音不大，但很犀利，“仅凭一个包装袋内衬上模糊的‘配方升级’注解，就断定危险成分已剔除？生产厂家都注销了，如何验证？万一那个注解是厂家为了继续销售而糊弄人的呢？你们把这么大一个项目的长期安全，建立在如此脆弱的推断上，是不是过于草率了？”
问题尖锐，直击要害。会议室气氛一紧。这正是方案最薄弱的逻辑环节之一。
张工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刘教授问得好。我们确实无法百分百验证。但我们的决策基于的是证据链的合理推断和风险比较。”他调出资料，“首先，mSdS上明确标注了G-3组分的危害。其次，升级注解与生产日期吻合，逻辑自洽。第三，我们对芯样进行了极其精细的微观和物相分析，未发现延迟性钙矾石或其前驱体的特征迹象。结合混凝土当前良好的强度表现，我们判断G-3组分存在并已产生危害的概率极低。当然，我们承认存在‘万一’，因此我们的方案包含了长期的应变监测——如果真有延迟性膨胀发生，应变传感器会最早捕捉到异常信号，给我们充足的预警和干预时间。”
刘专家哼了一声，未置可否，但也没再追问。
接着，另一位高校的专家，研究建筑健康的王教授，对“监护”方案本身提出质疑：“你们的方案听起来很‘高科技’，但本质上还是‘修补’加‘监控’。监测数据异常了怎么办？到时再处理，可能已经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为什么不一开始就选择更彻底的方案？是不是考虑成本多于考虑安全？”
这个问题带着明显的倾向性。小赵忍不住想开口，被林初夏用眼神制止。
陈序接过话头，语气从容：“王教授，作为设计方，我们追求的是建筑全生命周期的综合最优解。‘置换’看似彻底，但对建筑本体的创伤、引入的新接口风险、巨大的工期和成本代价，本身就是一种‘损伤’。而‘监护’方案，是在科学评估风险等级（非灾难性、长周期）后，选择的一种伤害更小、且具备主动预警和干预能力的‘适应性管理’策略。这并非放弃安全，而是用一种更精细、更智能的方式来守护安全。如果未来监测到风险升级，我们依然有基于传感器的数据支撑去决策是否升级处理措施，比如局部注射稳定剂等，那时再行动，目标更精准，代价也更小。这就像现代医学对某些慢性病的‘管理’与‘监测’，优于动辄‘手术切除’的旧思路。”
唐教授此时微微点头，补充了一句：“陈序说得有道理。在国际上，对于历史遗留或施工瑕疵导致的非灾难性混凝土耐久性问题，基于监测的预防性维护和适应性管理，确实是前沿方向。关键是要有可靠的数据基础和科学的干预阈值。”
唐教授的表态，分量很重。王教授不再说话。
转折出现在会议后半段，当讨论焦点转向“光纤传感器长期可靠性”和“环境控制系统效能”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第三位本省专家，来自另一所大学的李教授（研究方向是智能传感），忽然提出一个非常具体的技术问题：
“你们选用的光纤光栅传感器，标称精度很高，但据我所知，这种传感器在混凝土这种碱性环境中，长期服役可能存在栅区退化或胶粘剂失效的问题，导致数据漂移甚至失效。你们如何保证其20年甚至50年的监测可靠性？有没有考虑冗余备份或定期校准方案？”
这个问题专业且内行，恰恰点中了“监护”方案另一个潜在的技术软肋。小赵准备的预案里有相关回答，但不够深入。
张工正准备按预案回答，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随后，一个穿着工装、满身灰土的人探头进来，居然是老冯！他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塑料盒子，里面装着几段细小的、像头发丝一样的光纤和一些电子元件。
“不好意思，打扰各位专家领导！”老冯嗓门洪亮，带着工地特有的直率，“我是华建现场的老冯。刚才听李教授说到传感器长期可靠性的问题，我正好带了点‘宝贝’过来！”
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老冯走到前面，打开盒子，指着里面：“这是我们跟传感器供应商一起捣鼓的 ‘加速老化对比实验样本’！我们把同一批传感器，一部分按标准工艺埋入模拟我们工地环境的混凝土块里，另一部分呢，我们给它们‘加了点餐’——泡在浓度更高的碱液里，还通了微电流模拟更恶劣条件！每隔一段时间就测一下它们的信号稳定性！”
他拿起一个读数仪，接上其中一段“饱经风霜”的光纤：“各位专家请看，这是经历了我们‘魔鬼测试’半年的传感器，信号衰减率在预期范围内，核心参数依然稳定！供应商那边有更长期的实验室数据。我们华建干活儿，不光听厂家吹牛，自己也得心里有底！李教授担心的退化问题，我们想到了，也正在用土办法加洋办法验证着！而且我们的方案里，关键位置都是双传感器冗余布置，还预留了校准接口！”
老冯这一出“现场实物教学”，虽然粗糙，却充满了务实的说服力。李教授惊讶地看着那些实验样本和读数，点了点头：“哦？你们还做了加速老化实验？这……这考虑得很周到。”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笑声和议论声。唐教授也笑了：“这位老师傅的办法虽然‘土’，但很能说明问题。实践出真知嘛。”
紧张的气氛被老冯这一搅和，反而松动了些。 华建团队准备之充分、考虑之周全，甚至下沉到一线老师的主动验证精神，给几位专家留下了深刻印象。
随后的质询环节，虽然仍有尖锐问题，但都在预案或现场应变范围内得到了妥善回应。
眼看论证会即将进入总结环节，最终的悬念，也是那条匿名警告预示的“公开出丑”环节，却始终没有出现。
就在孙科长准备请各位专家闭门合议时，那位一开始提问尖锐的刘专家，忽然又举起了手。
“我还有一个问题，”他慢悠悠地说，目光扫过华建团队，“据我了解，贵公司在这个项目上，与原施工单位‘宏远建设’存在一些……未结清的工程款纠纷？而且，‘宏远’方面似乎对你们接手后的某些做法，颇有微词。请问，这次关于3#墙体的技术决策，是否受到了这些非技术因素的干扰？比如，为了尽快从省文投拿到工程款，而倾向于选择一个看似更省钱省时的‘修补’方案？”
图穷匕见！ 这才是真正的“黑材料”！将技术决策与商业纠纷、同行诋毁挂钩，质疑其动机的纯洁性！
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林初夏。这是一个预设好的、恶毒的陷阱，很难用纯粹的技术语言去辩解。
林初夏深吸一口气，迎向刘专家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冷静：“刘教授，感谢您提出这个问题，这恰恰有助于我们澄清一些事实。”
她打开面前一份文件：“第一，关于与‘宏远’的纠纷。我们华建与‘宏远’没有任何直接的合同关系和经济纠纷。我们是从省文投手中合法承接的后续工程，所有款项结算均与省文投进行。‘宏远’的遗留问题，由省文投负责处理和追溯。这一点，省文投可以出具书面证明。”
“第二，关于‘宏远’的‘微词’。我们不予置评。但我想提醒各位专家，我们接手时现场的混乱状况、技术资料的残缺、以及后来查实的种种不合规施工行为，都是有目共睹的。一个自身存在严重问题的施工单位，对其合规接替者的评价，有多少参考价值？”
她顿了顿，语气转为坚定：“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关于决策动机。我们华建从决定接手这个‘烫手山芋’开始，就将项目质量与长期安全置于首位。我们制定的每一个方案，进行的每一次检测，组织的每一次论证，都留下了完整的、可追溯的技术档案。如果刘教授或任何人有兴趣，我欢迎您随时调阅我们全部的内部会议纪要、成本测算模型、以及决策流程记录。看看我们到底是为了‘省钱省时’，还是为了在极端复杂的条件下，寻找一个最科学、最负责任的解决方案！”
她的回答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既撇清了无关纠纷，又将焦点拉回到了技术和责任本身。
刘专家皱了皱眉，没再说话。
孙科长适时宣布：“好了，问题环节到此结束。请各位专家移步小会议室进行合议。华建的各位，请在此稍候。”
合议的时间并不长。大约半小时后，专家们返回。孙科长宣布了合议结果：
“经专家组质询与合议，认为华建集团对‘水韵博物馆’3#展区剪力墙质量问题的调查深入，风险评估方法合理，制定的‘强化修复与主动监测综合方案’技术路线清晰，具有科学性和可行性，且获得了设计方与建设方的认可。专家组原则同意该方案。建议在后续实施中，进一步加强施工质量控制与监测系统的可靠性验证。”
“同意了！”小赵差点欢呼出来，被张工瞪了一眼。
林初夏站起身，向各位专家和监督站领导致谢。一场惊心动魄的“技术法庭”辩护，以华建团队的胜利告终。
然而，走出会议室时，林初夏的目光与那位刘专家不经意地对视了一瞬。对方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让她心头微动。
“有人想让你们公开出丑。” 匿名短信的警告似乎落空了。但刘专家最后那个突兀的、指向商业动机的问题，真的只是他个人的“突发奇想”吗？还是说，那只暗处的黑手，在技术层面无法击倒他们后，试图从另一个角度抹黑，却未能得逞？
论证会的胜利，只是扫清了官方程序上的障碍。但那个隐藏在暗处的举报者、以及可能存在的“内应”，依然没有浮出水面。他们这次失败了，下次又会出什么招？
阳光照在省住建厅大楼的玻璃幕墙上，有些刺眼。复工在即，但华建团队知道，真正的平静，还远未到来。暗流，或许只是暂时蛰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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