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二日,清晨。
雨停了,天色灰白。遵义城东门外,湘江河岸雾气氤氲。(穿过遵义城的这条乌江支流这叫做湘江河)
无名高地上,黄立蹲在预设的炮兵观察位,举着炮队镜。镜片里,遵义东门城楼、垛口、城墙上的机枪工事,都被反复测量、标记的坐标线切割成网格。
他身后,四门82毫米迫击炮已褪去炮衣,炮口昂起,指向东方。弹药手将最后一箱炮弹打开,黄澄澄的炮弹整齐码放在湿漉漉的泥土上。全连仅有的二百一十七发炮弹,全部在此。
“全连注意——”黄立的声音透过简易电话线传到各炮位,“目标,东门区域。榴弹,瞬发引信。一炮、二炮,覆盖城楼及左右三十米垛口;三炮、四炮,封锁城墙中段及增援通道。十发急促射,放!”
“嗵!嗵!嗵!嗵!”
四门炮几乎同时怒吼,炮口焰在清晨的雾气中闪烁。炮弹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呼啸,划出弧线,精准地砸向遵义东门。
“轰隆!轰轰——!”
爆炸的火光在城头接连腾起,砖石碎木四溅。城楼一角坍塌,垛口后的守军被气浪掀飞。
炮击没有丝毫停顿。装填手动作机械而迅速,炮弹一发接一发填入炮管。爆炸声连绵不绝,遵义东门区域陷入一片火海硝烟。
几乎在炮响的同时,隐蔽在进攻出发地的六十二团步兵,跃出掩体,以散兵线向城墙推进。机枪组在前沿架枪,对城头任何可能反击的火力点进行压制。掷弹组利用弹坑、沟坎跃进,在距离城墙百米处,成排投出手榴弹。
爆炸在城墙根下响起,泥土和碎砖飞扬。
遵义城头乱作一团。守军是黔军两个团,本就士气不高,突然遭到如此猛烈的炮火覆盖和步兵冲击,军官的吼声、士兵的惊叫、伤员的哀嚎混成一片。
“顶住!给老子顶住!”一个黔军营长在残缺的垛口后嘶吼,话音未落,又一发炮弹在附近炸开,气浪将他掀翻。
城下,红军攻势如潮。
上官云相被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参谋冲进卧室,脸色发白:“总指挥!遵义急电!赤匪主力猛攻东门,炮火极其猛烈,守军压力巨大!”
上官云相披衣起身,快步走到作战室。地图前,更多的电报正被送来。
“北线报告:当面赤匪六十三团突然放弃对峙,向南疾进,疑似向遵义北翼迂回!”
“南线报告:赤匪六十一团脱离接触,部队正以营连为单位,向遵义南郊运动!”
“航空侦察发现,遵义城南北两侧出现大量红军行军纵队,正向城垣合拢!”
一张张电报,一句句急报。上官云相盯着地图,脑中飞快拼接着信息:东门猛攻、南北迂回、合围态势……
他猛地一拳砸在桌上:“好大的胃口!红军不是要西逃!他们是要再占遵义!”
参谋长愕然:“再占遵义?他们疯了吗?孤军悬北,占一座孤城有何用?”
“有用!”上官云相眼中闪着冷光,“遵义城内有粮仓、有弹药、有医院!北岸赤匪连日转战,必然疲乏粮缺。打下遵义,他们就能获得补给,休整部队,然后再图西进——甚至可能以遵义为饵,吸引我追击部队,再打一个遵义战役那样的歼灭战!还有就是万一南岸的赤匪再次北上呢,遵义就可以再次成为其桥头堡。”
他越想越觉得合理:红军惯用回马枪,善打歼灭战。如今主力虽已南去,但这支孤军若再占遵义,凭借城墙和缴获,未必不能固守一时。
“绝不能让遵义再丢!”上官云相厉声下令,“命令郭勋祺部:留下必要兵力监视高坪方向,主力立即转向,向遵义北郊急进!”
“命令杜肇华:三合、忠庄铺一线,留一个团守碉堡,其余三个团,火速回援遵义!”
“命令桐梓南下之加强团:加速前进,务必于今日午时前抵达遵义城西,构筑防线,防止赤匪破城后西窜!”
一道道命令从桐梓发出。南北两翼,正在碉堡内严防红军“西逃”的川军、黔军部队,突然接到转向命令,懵然之余,只得匆匆集结,离开坚固工事,沿着山路向遵义方向跑步前进。
秋成站在观察所里,举着望远镜。镜筒里,遵义东门硝烟弥漫,城墙多处破损,但守军仍在顽强抵抗。六十二团的进攻部队已逼近护城河,但被城头机枪压制,进展缓慢。
他放下望远镜,看向身边的电台。
通讯员陆陆续续进出。
“师长,六十一团报告:已抵达遵义南郊忠庄一带,沿途未遇敌军大队拦截,仅小股防守警戒部队已击溃。”
“六十三团报告:部队抵达遵义北郊莲花山,发现敌军碉堡群严正以待,似有大力阻击我军的态势。”
刘文启在一旁快速标记着地图:“南北两翼的敌军,动了。”
秋成点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转向黄立的方向:“告诉黄立,炮弹不必省了。打光为止。要打得守军喘不过气,要打得上官云相信——我们是真的要拿下遵义。”
命令传达。炮击更加密集。炮弹如同雨点般砸向东门区域,爆炸声连成一片,城墙在震颤。
四月十二日,午夜。
遵义东门外的炮火,骤然停歇。
最后一发炮弹射出炮管后,黄立没有下令补充弹药。他站起身,对全连下令:“拆掉炮闩、瞄具,埋进那个弹坑。炮管和底座……不要了。全连轻装,只带步枪和随身弹药,向南,跑步前进!”
炮手们愣了瞬间,随即默默执行。这些陪伴他们转战千里、立下赫赫战功的迫击炮,被卸下关键部件,草草掩埋。剩下的铁疙瘩,遗弃在阵地上。
几乎同时,正在攻城的近千多名六十二团战士,也在严凤才的命令下,迅速脱离接触。他们抬着伤员,扛着缴获的少量枪支,如同退潮般消失在城墙外的夜色中,没有一丝留恋。
遵义城头。
黔军守军趴在残破的垛口后,枪口对着黑暗,手指扣在扳机上,浑身紧绷。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预料中的新一轮冲锋没有到来。城下只有硝烟随风飘散,只有隐约的脚步声远去。
“赤匪……退了?”一个士兵颤抖着问。
军官不敢确信,派人缒下城墙探查。回报:城外阵地空无一人,只有弹坑、血迹和遗弃的破损云梯。
黎明时分,当第一缕阳光照亮东门那片狼藉时,守军终于确认:红军真的退了。城头上,顿时响起一片虚脱的喘息、庆幸的呜咽,以及劫后余生的瘫倒声。
也就在这时,从南北两翼匆匆赶来的川军、黔军援兵先头部队,陆续抵达遵义城外。他们看到的是“完好”的城墙(虽然东门破损严重)、城头飘扬的黔军旗帜,以及城下那些面面相觑、同样疲惫不堪的友军。
“赤匪呢?”从北面赶来的郭勋祺部军官问。
“跑了……”城上守军有气无力地回答。
“往哪跑了?”
“不知道……天没亮就没动静了。”
六十一团没有在遵义南郊停留。在收到师部“放弃攻城,全速西进”的命令后,杨汉章立即率部转向,从南面绕过忠庄铺,沿着山间小路,直插马鬃岭(松林镇)。
六十三团同样。孙永胜在莲花山接到命令,毫不犹豫地率部北上,走高坪、板桥方向,同样奔向马鬃岭。
六十二团及师部,在撤离攻城阵地后,沿着另一条平行的小道,快速向南再向西走六十一团的路径向马鬃岭穿插。
三支部队,如同三支离弦之箭,在遵义城南北两侧划出弧线,大摇大摆地通过敌军碉堡之间的通道,在群山间无声疾行。
沿途,那些被上官云相命令“留少量兵力固守”的碉堡里,黔军士兵趴在射击孔后,眼睁睁看着山脚下、山谷中,一支支红军队伍浩浩荡荡向西而去。他们枪口对着那些身影,却不敢扣动扳机——兵力太少,出去就是送死;离开碉堡追击,更无可能。
他们只能看着,看着那些灰色洪流,从容穿过原本铁壁合围的缝隙,消失在西方群山之中。
四月十三日上午,马鬃岭。
雾气在山腰缭绕,林间空地上,红军战士们或坐或卧,抓紧时间休息。炊事班挖出无烟灶,用一点米熬着稀粥。
师部设在一处背风的岩壁下。刘文启拿着刚汇总的报告,走到秋成面前:“师长,各团均已抵达预定区域。六十一团最先到,六十三团半时辰前抵达,六十二团及师部一刻钟前到齐。清点完毕,掉队者不足百人,大多是因为伤病,已安排收容。我军已完全跳出上官云相的阻击线。”
秋成点点头,目光扫过周围疲惫却眼神清亮的战士们。
副师长邓萍走了过来。这位从红三军团调来、经历过无数恶战的老兵,此刻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疲惫,有欣慰,更有深深的敬佩。
他走到秋成面前,沉默了几秒,然后郑重地竖起大拇指。
“秋成同志,”邓萍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邓萍今天算是彻底服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先两翼攻击,摆出西进架势,再猛攻遵义,摆出决死架势,把上官云相的南北两翼兵力全调回了遵义城下。然后金蝉脱壳,炮都不要了,攻城部队说撤就撤,全师轻装疾进,从他留出的缝隙里钻出来。一环扣一环,算计到了骨子里。”
邓萍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说实话,听到要打遵义,看到咱们的炮火那么猛,部队士气那么高,我都心头一热。以咱师现在的士气和火力,强攻拿下那两个团守的遵义,不是不可能。城里有粮、有弹、有药,打下来,部队能好好喘口气。这诱惑太大了。”
他看向秋成,眼神认真:“可你……硬是扛住了。眼睛始终盯着‘西进归建’这个大目标,对嘴边的肥肉看都不看。这份定力,这份清醒,了不起。”
秋成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转头看向西南方,那里山峦叠嶂,云雾更深。
“遵义是香,”秋成淡淡开口,“但吃下去,就未必走得动了。咱们现在最需要的不是一座城,是速度。停下来,就再也追不上了。”
他收回目光,看向邓萍:“通知部队,休整到傍晚再出发,埋锅造饭,检查装备。接下来……我们要真正开始‘追’了。”
邓萍点头,正要转身,秋成又补了一句:
“告诉各团,吃饱些。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西南。那里,是红军主力远去的方向,也是黔军重兵布防的打鼓新场、仁怀赤水沿岸,以及川军严阵以待的土城。
跳出上官云相的包围,只是第一步。
如何突破从打鼓新场到仁怀赤水沿岸向北到土城的黔军、川军防线,追上已领先数日的主力部队,是二十一师接下来要面对的第二道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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