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得更高了。
金色的阳光像是一层稀薄的金箔,勉强贴在了这座满目疮痍的城市表面。
塞拉斯·夜影并没有待在那个闷热的指挥所里。
在凯兰读那封信的时候,他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比起和那些大人物待在一起商量什么“未来”,他更习惯待在阴影里,或者混在充满汗臭味和尘土味的人堆里。
而且,他还有一件私事要办。
他一瘸一拐地穿过几条刚刚被清理出来的街道,来到了一处不起眼的废弃水井旁。
这里是他在进城前特意选的藏匿点。
作为一名游侠,一名习惯了独行的赏金猎人,他从不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尤其是当那个“鸡蛋”可能会孵出一个毁灭世界的恶魔时。
“喂,还在吗?”
塞拉斯对着黑漆漆的井口喊了一声,语气像是在问候一个欠债不还的老赖。
没有回音。
他弯下腰,伸手在井壁的一块松动砖石后摸索了一阵,掏出了一个用几层厚厚的炼金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
包裹刚一入手,一股冰冷、滑腻、令人作呕的触感就顺着指尖传了上来,哪怕隔着油布,那种如同针扎般的恶意依然刺痛着他的神经。
“放我……出去……”
一个微弱、怨毒,却又充满了蛊惑意味的声音,直接在他的脑海里响起。
“塞拉斯……卑微的老鼠……”
“只要你解开这块布……我给你力量……给你无尽的财富……甚至让你成为新的审判长……”
“省省吧。”
塞拉斯把包裹随手往怀里一揣,就像揣着个烂苹果。
“你那套传销话术对我没用。我是个拿钱办事的俗人,你的空头支票兑不了现。”
那是马尔萨斯。
或者说,是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大审判官,在肉体毁灭后残留的一缕顽固残魂。它寄生在那块混沌水晶里,像是一只被关在瓶子里的毒蝎,时刻准备着蜇人一口。
塞拉斯紧了紧衣领,转身往回走。
街上的人变多了。
并没有什么欢声笑语,甚至连说话声都很少。刚刚苏醒的市民们,正沉默地在废墟中穿行。
有人在搬运碎石,有人在清扫街道,有人在废墟里翻找着自家残存的锅碗瓢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烟尘、汗水和淡淡尸臭的味道。
塞拉斯走得很慢。
他的腿伤还没好利索,每走一步,膝盖就像是被锤子敲了一下。他习惯性地把身体贴着墙根,尽量避开人群,避开阳光直射的地方。
这是他的职业病。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一直活在阴沟里。他是被人唾弃的“夜影”,是拿钱杀人的刀,是贵族老爷们用来干脏活的手套。
他见过太多人性的丑陋。
为了几个金币出卖兄弟的佣兵,为了争夺遗产毒死父亲的贵族,为了活命把孩子推向怪物的难民。
所以他恨这个世界。
他恨魔法,因为魔法带来了灾难;他恨秩序,因为秩序只是强者的遮羞布;他更恨所谓的英雄,因为他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大的谎言。
“一二,起!”
一阵整齐的号子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前面的巷子口被一根倒塌的巨大横梁堵住了。那是城防军的一座哨塔遗迹,沉重的橡木梁压垮了两间民房。
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正围着那根横梁。
他们中有穿着破烂制服的卫兵,有光着膀子的铁匠,也有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学者。
此时此刻,他们没有身份的差别。
他们的肩膀上都勒着粗麻绳,脚深深地蹬在泥土里,脸憋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暴起。
“再来一次!一二,起——!”
横梁晃动了一下,发出沉重的摩擦声,却只挪动了几寸。
力量不够。
底下压着的一条腿——那是某个被埋在下面的人——露出了半截,如果不尽快挪开,那人就废了。
“该死!再来几个人!谁还有力气?!”
领头的一个独臂卫兵嘶哑地吼道,他的断臂处裹着渗血的纱布,仅存的一只手死死拽着绳子。
周围围观的人很多,但大部分都面露难色。大家都饿了好几天,又经历了精神控制的透支,连站着都在打晃。
塞拉斯站在阴影里,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按照他以前的性格,他会绕道走。
这不关他的事。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人死,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而且,就算救出来了又怎么样?那个被压的人可能已经是个残废,在这个废墟般的城市里,残废是活不下去的。
那是累赘。
“理性的选择是放弃。”怀里的马尔萨斯又开始低语,“看啊,多么愚蠢的蝼蚁。他们在做无用功。塞拉斯,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猎人,不是保姆……”
“闭嘴。”
塞拉斯烦躁地拍了一下胸口。
他迈开腿,想要从旁边的小路绕过去。
可是,当他经过那个独臂卫兵身边时,他看到了那个卫兵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浑浊,疲惫,绝望。
但唯独没有放弃。
那种眼神,让塞拉斯想起了布里安娜。
那个傻大个女人,在面对必死的冲锋时,也是这种眼神。
“妈的。”
塞拉斯停下了脚步。
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然后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拿绳子。
他直接走到了横梁最重的那一头——那里卡在一块巨石缝里,是阻力的关键。
“让开。”
塞拉斯推开一个已经力竭倒地的瘦弱青年。
他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双手扣住横梁的底部,肩膀顶了上去。
游侠的爆发力,加上一点点斗气的运用。
“起!”
塞拉斯低吼一声,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咔吱——
那根纹丝不动的横梁,竟然被他一个人硬生生地顶了起来!
“动了!动了!”
“快啦!快!”
众人都惊呆了,随即爆发出惊喜的吼声。十几个人同时发力,趁着这股劲,终于将那根沉重的木头彻底移开。
“救出来了!还有气!快找医生!”
人群欢呼着,七手八脚地把下面压着的人抬了出来。
那个独臂卫兵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他抬起头,想要寻找那个出力最大的恩人。
“刚才那个人呢?那个瘸腿的兄弟呢?”
没人回答。
那个人影早就消失在了巷子的拐角处,像是一阵风,没留下半点痕迹。
塞拉斯靠在另一条街道的墙角,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木屑。
“真是疯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要是让公会里的那帮人知道,‘夜影’塞拉斯竟然免费干苦力,大牙都得笑掉。”
“为什么要救?”
马尔萨斯的声音充满了困惑,“那个人对你毫无价值。你没有获得报酬,甚至消耗了体力。这不符合利益最大化原则。”
“利益?”
塞拉斯把手帕塞回兜里,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
那里挂着他的匕首。
那是一个跟随了他多年的老伙计。锋利,冷酷,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
以前,他觉得这把匕首是用来杀人的。
是用来切断喉咙,切断麻烦,切断一切阻碍他活下去的东西。
但是今天。
当他用这双手抬起那根横梁,当他看到那个被救出来的人还能呼吸时。
他突然觉得,这把匕首的重量,变了。
“马尔萨斯,你这个自以为是的神棍,永远都不会懂。”
塞拉斯拔出匕首,看着那雪亮的刀锋上映出的自己——那张依旧阴鸷、刻薄,却多了一丝人味儿的脸。
“匕首这东西,两面开了刃。”
“一面是杀戮,用来干掉像你这样的杂碎。”
“另一面……”
塞拉斯反手握刀,做了一个格挡的姿势。
“是守护。”
“用来给那些笨蛋……挡挡风雨。”
他收刀入鞘。
那一刻,他感觉那条断腿似乎也不那么疼了。
以前他总是急着逃离,急着躲进阴影。
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种走在阳光下的感觉。哪怕这阳光里全是灰尘,哪怕这街道上全是废墟。
但这废墟,是他们拼了命保下来的。
既然保下来了,就得守住。
谁要是想再来搞破坏……
塞拉斯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如刀。
“那就得问问老子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
当塞拉斯回到王宫广场时,正好看到凯兰提着剑从指挥所里走出来。
那个金发的圣骑士看起来有些杀气腾腾,像是一头准备去撕咬猎物的狮子。
“哟。”
塞拉斯吹了个口哨,一瘸一拐地迎了上去。
“这是要去哪发财啊?也不叫上我。”
凯兰停下脚步,看着塞拉斯。
“艾拉来信了。”
凯兰把信筒递给塞拉斯,言简意赅,“东边出事了。有个影子逃走了,可能是马尔萨斯,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我们要去追。”
塞拉斯接过信,并没有打开看。
他只是笑了。
笑得有些古怪,有些得意,还有些……如释重负。
“追?”
塞拉斯把信筒随手扔给身后的利安德,然后伸手探入怀中。
“不用追了。”
“什么意思?”伊琳娜皱起眉头。
“你们这些大人物啊,总是喜欢把事情想得太复杂,或者把敌人想得太聪明。”
塞拉斯一边说,一边慢条斯理地解开那个满是油污的包裹。
“那个什么大审判官,确实想跑。”
“他想借着炼金圣殿地下的混沌裂隙,把自己变成什么‘混沌之主’。”
“不得不说,那老小子的生命力是真顽强。都被打成那样了,还能把灵魂像鼻涕一样粘在石头上。”
随着最后一层油布被揭开。
一股令人窒息的混沌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凯兰和伊琳娜脸色大变,几乎同时举起了武器。
但在塞拉斯的手心里,那股气息被死死地压制着。
那是一颗拳头大小的黑色水晶。
水晶内部,有一团扭曲的黑雾正在疯狂地撞击着晶壁,隐约能看到一张人脸——那张脸充满了怨毒、恐惧和不可置信。
正是马尔萨斯。
“放我出去!凯兰!我是为了世界!我是为了秩序!”
那个微弱的声音从水晶里传出来,像是一只被困在玻璃瓶里的苍蝇。
“塞拉斯!你这个叛徒!你答应过我的!”
“我可没答应过你。”
塞拉斯抛了抛手里的水晶,像是抛着一个普通的苹果,吓得利安德脸色煞白。
“我只是说,我会给你找个好去处。”
塞拉斯转过头,看向凯兰,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的眼睛里,此刻全是认真。
“我在炼金圣殿的废墟里蹲了他两天。”
“我知道这老东西肯定留了后手。像他这种自私自利的人,是绝不会甘心就这么死的。”
“所以,在他试图转移灵魂的时候……”
塞拉斯做了一个“抓捕”的手势,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
“我给他套了个麻袋。”
凯兰看着那颗水晶,又看了看满身尘土、一脸疲惫的塞拉斯。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两天塞拉斯一直不见踪影。
当他们在为胜利欢呼,为逝者哀悼的时候。
这个游侠,独自一人,回到了那个最危险的地狱。他像是一只耐心的狼,守在洞口,只为了堵住那最后的一丝隐患。
“你……”
凯兰张了张嘴,却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怪恶心的。”
塞拉斯把水晶往凯兰怀里一塞。
“这玩意儿太吵了,一路上都在给我画大饼,烦得我想吐。既然你是队长,这烫手山芋就交给你了。”
“杀还是留,你看着办。”
说完,塞拉斯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
“累死老子了。有没有吃的?最好是肉。我要吃肉。”
他摆出一副无赖的样子,似乎刚才做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凯兰握着那颗冰冷的水晶。
他能感受到里面马尔萨斯灵魂的颤抖。
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给整个王国带来无尽灾难的罪魁祸首,此刻就像是一个可怜的囚徒,掌握在他的手心里。
凯兰抬起头,看着塞拉斯一瘸一拐走向物资点的背影。
阳光照在游侠的背上,将那个有些佝偻、有些猥琐的身影,拉得笔直,拉得高大。
“塞拉斯。”
凯兰突然喊了一声。
塞拉斯停下脚步,有些不耐烦地回过头:“又干嘛?没钱免谈啊。”
凯兰笑了。
这是他自从布里安娜死后,第一次露出真心的笑容。
他举起手中的长剑——那是从死去的信使身上解下来的剑,然后用剑柄轻轻敲击了一下胸甲。
“谢谢。”
“欢迎归队……游侠。”
塞拉斯愣了一下。
他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矫情”。
但他转过身的时候,那张脏兮兮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一抹笑意。
他伸手摸了摸腰间的匕首。
冰冷的刀柄,此刻摸起来却是温热的。
“别高兴得太早。”
塞拉斯背对着众人,挥了挥手。
“那个老疯子虽然抓住了,但艾拉信里说的‘毒牙’……可不止这一颗。”
“那个叫德雷克的家伙。”
塞拉斯的声音沉了下来。
“我在废墟里,闻到了他的味道。”
“那种味道比马尔萨斯更恶心,更危险。”
“他没有试图去融合混沌,他在……收集。”
“收集什么?”伊琳娜追问。
“收集‘裂痕’。”
塞拉斯回过头,眼神凝重。
“他在收集沃拉克死后留下的空间裂痕。那家伙……似乎想把地狱的大门,直接搬到这儿来。”
凯兰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握紧了手中的水晶。
“那就更不能等了。”
凯兰看向东方的天空。虽然马尔萨斯已经落网,但那片阴影依然存在。
“塞拉斯,还能走吗?”
“废话。”
塞拉斯从旁边顺手抄起一根还没烧完的紫檀木棍,当做拐杖。
“老子就是爬,也能爬到那个混蛋的坟头上撒尿。”
“好。”
凯兰点了点头。
“那就出发。”
“去把那最后的一颗毒牙……彻底拔掉。”
四个身影,在废墟之上的朝阳中,再次汇聚。
虽然少了一面盾。
但那把藏在阴影里的匕首,已经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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