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箭研发基地那充满原始奋斗气息的山体工事内，杨术旺内心的震撼尚未平复。
基地的负责人，一位姓钱的老总师，在得知他就是那个解决了潜艇噪音和指出了电子对抗发展方向的“特殊人才”后，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将他引至了一间防守更为严密、挂着“曙光项目”标识的办公室。
钱总师从保险柜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图纸。他动作轻柔地将其在宽大的、布满划痕的木制桌案上铺开，仿佛在展开一件稀世珍宝。
“小杨同志，这是我们正在论证的，‘东方红一号’后续型号，也是我们向通讯卫星领域迈出的第一步，暂定名‘曙光一号’的初步设计构想图。”钱总师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沉重。
图纸完全展现在杨术旺面前。
没有电脑绘制的精细线条和标准图框，图纸是用铅笔和丁字尺手工绘制的，线条带着手工特有的细微颤抖和不均匀。
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橡皮擦留下的污渍，以及各种颜色的笔迹进行的标注和计算。
卫星的整体结构示意图看起来简单得有些寒酸，一个圆柱体外加几片太阳能电池板，内部的功能模块划分也显得颇为粗犷。
关键部件的设计更是透露着时代的局限。
行波管功率放大器的设计参数保守，效率预估低下。
天线的展开机构依赖简单的弹簧和机械锁，可靠性存疑。
温控系统依赖于被动热涂层和少数几个主动加热器，应对复杂太空环境的能力堪忧，
最核心的通讯转发器部分，其设计基于分立元件和少量初代集成电路，体积庞大，功耗高，信号处理能力极其有限。
杨术旺的目光扫过图纸的每一个角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来自那个拥有高通量卫星、星链网络的时代，见过动辄数吨重、装载着数千瓦功率行波管、拥有高度智能化数字处理能力的现代通讯卫星。
眼前这份凝聚了此时中国最顶尖航天人智慧与心血的图纸，在他眼中，却简陋得如同一个初中生的科技小制作模型。
这不是设计者的能力问题，而是整个国家工业基础羸弱的真实写照。
他们是在用有限的认知和极度匮乏的资源，试图去触碰那片遥远的星空。
钱总师看着杨术旺脸上无法掩饰的震动与复杂神色，苦笑了一下，语气带着一种坦诚的无奈，道：“小杨同志，不瞒你说，我们都知道，这个设计……”
“很初级，甚至可以说很落后。”
“很多设想，以我们目前的工业能力，连合格的样机都造不出来。”
“材料不过关，元器件性能不稳定，加工精度达不到……”
“我们是在‘纸上谈兵’，而且是一张充满了问号和困难的纸。”
他指着图纸上那个代表通讯转发器的方框，道：“就比如这个核心部件，我们理论上知道该怎么做，但是里面需要的低噪声放大器、混频器、中频滤波器、功率放大器……”
“每一个，对我们来说都是难以逾越的高山。”
“没有稳定可靠的集成电路，全靠晶体管和分立元件搭，体积、重量、功耗、可靠性，没有一个指标是达标的。”
杨术旺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和纸张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图纸上那些手工绘制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线条，仿佛能感受到设计者们在那盏昏黄白炽灯下，殚精竭虑却又束手无策的焦灼。
“钱总师。”
杨术旺抬起头，目光已经变得清明而坚定，他不再去看那份令人心酸的图纸，而是看向钱总师和周围几位项目核心成员充满期盼又带着忐忑的眼睛，道：“这份设计，思路是对的，方向是对的。我们中国人，不缺少智慧和勇气。”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异常严肃和直接，道：“但是，我必须坦言，以我们国家目前的集成电路水平、特种材料研发能力和精密制造工艺，想要依据这份图纸，制造出一颗能够稳定运行、达到基本通讯功能的实用型卫星……”
“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话如同冰冷的锥子，刺破了房间里最后一丝侥幸。
几位年轻的研究员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脸上露出不甘和痛苦的神色。
钱总师的眼神也黯淡了一瞬，但是他没有反驳，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示意杨术旺继续说下去。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能看到问题，或许，也能指出方向。
“问题不在于设计，而在于支撑设计的整个工业体系。”杨术旺走到一块小黑板前，拿起粉笔，开始系统地阐述他的观点。
“首先，也是最核心的，是集成电路。”
他在黑板中央画了一个圈，重重地点了点，道：“卫星的所有电子系统，大脑、神经、感官，都离不开芯片。”
“我们现在连稳定生产收音机用的简单集成电路都困难，而卫星需要的是能在极端温度、真空和辐射环境下稳定工作的抗辐射、高可靠性的专用集成电路！”
“包括信号处理器、存储器、电源管理芯片、遥测遥控芯片等等。”
“没有这些，我们的卫星就是聋子、瞎子和傻子，寿命和可靠性无从谈起。”
他在这里，隐晦地指向了红星电子厂的终极目标之一。
“其次，是材料。”
他在集成电路旁边又画了一个圈，道：“卫星平台结构需要轻质高强的合金材料，太阳能电池板需要高效率、抗辐照的半导体材料，温控系统需要性能优异的隔热材料和相变材料，天线需要特殊的复合材料以保证在太空环境下精确展开和保持形态……”
“这些材料，我们现在要么没有，要么性能不达标，要么无法批量稳定生产。”
“第三，是精密加工与制造。”
他画了第三个圈，道：“卫星上的很多部件，比如精密的齿轮、轴承、陀螺仪、光学镜头，对加工精度的要求是微米级甚至更高。”
“我们的机床、我们的工艺，还远远达不到这个水平。”
“靠老师傅手工研磨，可以解决个别样机的问题，但是无法支撑批量生产和保证一致性。”
“最后，我们不能只盯着天上的卫星。”
杨术旺在黑板上画了一条线，连接了天上的卫星和地面，道：“地面应用系统同样关键。”
“我们需要建设高灵敏度、大口径的地面接收站，需要强大的信号处理和数据处理中心，需要建立覆盖全国的卫星通讯网络。”
“这又回到了电子工业、计算机技术和基础建设的老问题上。”
他放下粉笔，环视众人，道：“所以，发射通讯卫星，不是一个孤立的火箭项目，它是一个国家电子工业、材料科学、精密制造、计算机技术乃至基础建设的系统性工程。”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急于求成地去制造一个注定问题百出的‘铁疙瘩’送上天，而是应该脚踏实地，优先补齐这些最基础的短板。”
杨术旺的声音在简陋的办公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他没有给出虚幻的承诺，而是用最冷静、最残酷的方式，剖析了现实，指明了那漫长而艰难，却唯一可行的道路。
钱总师沉默了许久，最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混合着失落与释然的复杂表情。
他走上前，轻轻卷起那份承载了太多期望与无奈的“曙光一号”图纸，动作依旧轻柔。
“小杨同志，谢谢你。”
钱总师的声音有些哽咽，但眼神却比刚才更加坚定，道：“你说得对，是我们太心急了，总想一步登天。”
“却忘了，这登天的梯子，需要一根一根木头，结结实实地去打造。”
“你指出的这些方向，集成电路、材料、精密加工、地面站……”
“就是我们接下来要拼命攻克的堡垒！”
离开那间办公室时，杨术旺的心情依旧沉重，但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知道，他描绘的那个由强大工业体系支撑的航天未来，还需要太久的时间和太多的努力。
但是，他也相信，只要方向对了，凭借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那股不服输、敢拼命的精神，终有一天，通讯卫星，将不再是图纸上简陋的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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