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汽笛拉响,回荡在机械厂被煤烟和机油浸润的上空。这声音穿透厂房的铁皮屋顶,混入机床渐歇的余韵里,宣告着短暂的休息时刻的到来。
老保安老王头——王德顺,眯着眼看了看太阳,拍了拍出神的杨术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和善的道:“走,小杨,吃饭去!”
买工作掏光了家底儿,加上父母也在机械厂工作,自然就要到机械厂食堂吃饭了。
脱下值班的袖标,锁好岗亭的小木窗,随着人流涌向位于厂区东侧的那排低矮的红砖食堂。
空气里顿时充满了复杂的气味。
大锅里熬煮的蔬菜和偶尔浮沉的油渣散发出的食物香气,工人们身上那股混杂着机油、金属屑、汗水和烟草的怪味儿,形成了独属于这个时代的班儿味儿。
食堂里人声鼎沸,铝制饭盒的碰撞声叮当作响,工友们互相招呼的说笑声、抱怨活儿累,或者夸奖菜里今天多了点儿油水儿,窗口打饭员机械而拖长了调子的吆喝声……
老王头儿是这里的熟面孔,佝偻着背,灵活地带着杨术旺,熟门熟路地穿过大多穿着深蓝色或藏青色工装的人群,找了个人相对少的窗口排队。
老王头儿一边踮着脚,眺望着前方窗口里模糊晃动的打饭勺,一边像是随意拉家常般,身体微微倾向杨术旺,压低了那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嗓门,道:“小杨啊,你这工作,来得可真是……不容易。”
他特意在“不容易”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杨术旺心里猛地一动,连忙收敛心神,做出略带几分懵懂后辈的姿态。
“原先占着这个临时岗的是曹金利。”
老王头儿的声音带着些许难以言喻的唏嘘,继续道:“他跟咱一样,在保卫科干了小十年了,算是个老资格。”
“可他那个儿子曹文斌,初中毕业就在街上晃荡了两年,成了个盲流,没个正经营生,眼看年纪到了,街道居委会天天上门做工作,马上就要被硬性安排下乡了。”
“老曹就这一个儿子,急得啊,嘴角起泡,头发都白了一大半。”老王头摇着头道。
老王头儿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拥挤的人群,看到了老曹当时的焦灼,道:“后来,不知怎么七拐八绕地搭上了路子,说是县供销社运输队那边有个临时装卸工的名额。
“虽然累点,但好歹是供销系统的,能把他儿子弄进去。那可是多少人眼红的金饭碗!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能有点计划外的油水。可人家开口就要这个数。”
老王头借着身前工友的遮挡,在饭盒底下悄悄比划了一个手势。
杨术旺看得分明,那手势代表的数字,对于这个年代的普通工人家庭来说,绝对是一笔巨款。
“老曹家底掏空了,亲戚借遍了,也凑不齐。没办法,只能把他自己这个保卫科的正式工名额,‘让’了出来。”
老王头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贴着耳朵的气音,带着一种揭露隐秘的谨慎。
“这让,可不是白让的,得有钱,有关系,还得有人愿意接、有能力接这个盘。”
队伍随着前方人员的移动而缓缓前移,窗口里飘出土豆、白菜混合着零星油渣炖煮的香气。
“你大姐夫,周建国,是个人物,脑子活络,手腕也够。”
老王头瞥了杨术旺一眼,眼神有欣赏,也有忌惮,或许还有疏离,道:“供销社的采购员,走南闯北,路子野,消息比咱们这些蹲在厂里的人灵通多了。”
“他不知道从哪个渠道,听说了老曹要卖工作凑钱给他儿子铺路的事儿。”
“他找的在县轻工局办公室的大伯,据说是个大干部,有实权,有人脉。”
“两边这么一撮合,牵上了线,具体怎么谈的,咱不清楚,结果是老曹拿到了他急需的钱。”
终于排到了窗口,老王头要了两份寡淡的白菜炖粉条,上面幸运地各漂浮着两块儿油渣,又买了两个黄黑相间的二合面馒头。
打好饭,两人端着午餐,找了个角落坐下。
坐下后,老王头用力咬了口扎实的馒头,咀嚼了几下,才继续刚才打断的话题,声音依旧压得很低,道:“老曹拿了钱,算是解了燃眉之急,总算把他儿子曹斌塞进了供销社运。”
“虽然是临时工,但也算是了了一桩天大的心事,把他儿子从下乡的名单里暂时捞了出来。”
“他空出来的这个保卫科的正式工名额,经过周建国和他大伯的一番运作,变成了一个‘临时性岗位补充’,名义上不同,但实际占住了这个坑。”
“这么一来,你这个保安的临时岗,就这么‘创造’出来了,周建国那边再使把劲,最后就顺理成章地落到了你头上。”
杨术旺默默地吃着碗里没什么油水却热乎的饭菜,心里却已掀起了波澜。
他彻底明白了,自己这份工作多么的来之不易。
“但是——”
老王头话锋一转,放下筷子,用粗糙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强调重点似的,道:“这事儿,虽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可终究是得罪人了,而且得罪的不是一般人。”
“谁?”杨术旺疑惑的问道。
老王头儿用筷子柄,隐蔽地指了指三车间所在的方向,语气带着明显的敬重,道:“三车间的谭峰林,谭师傅。”
“厂里的八级钳工,技术顶尖,数一数二的大拿!带出的徒弟都能独当一面了。就是脾气又倔又硬,跟头犟驴似的,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有个小儿子,叫谭胜利,跟你一样,今年刚高中毕业。”
杨术旺心里咯噔一下,隐隐猜到了后续。
“谭师傅那人,眼光高,心气也高。他一心想让他这个小儿子接他的班,进车间学技术,将来也当个技术过硬的好工人,甚至青出于蓝。”
“可偏偏,厂里今年一个正式的招工指标都没有,子弟内部安置的名额,按资排辈或者其他原因,一时半会儿也轮不到他小儿子。”
老王头叹了口气,拿起搪瓷缸子灌了口白开水,道:“他本来盘算得好好的,先让他儿子来保卫科,干着老曹这个临时岗。”
“对了,他以为老曹只是正常离职。”
“等他儿子占住位置,避过眼下最紧迫的下乡这一劫。等明年,或者后年,厂里有了招工指标,他再凭着自己的老脸和技术威望,去厂领导那里活动活动,把他儿子调进车间,正式学艺。”
老王头分析道:“我猜测,他私底下肯定也找过老曹打听或者暗示过。”
“可老曹那边是急等着钱救儿子,周建国这边出的价码更高,打通的关系也更硬”
“这事儿,就没按谭师傅预想的方向走,直接黄了。”
“所以,谭师傅的儿子谭胜利……”杨术旺虽然问了,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
“还能咋样?”
老王头两手一摊,表情无奈,道:“名字已经被街道报上去了,档案都调走了。”
“过完这个月,准备准备行李,就得跟着大队人马,去陕北插队落户了。”
“那地儿,苦着呢,听说一年到头都见不着几点油星,风沙还大。”
老王头儿摇着头,幸灾乐祸的道:“谭师傅为这事,气得够呛,在车间里都发了好几次无名火,摔过工具,还指桑骂槐地骂有些人‘不走正道’,‘搞投机倒把’,‘挖社会主义墙角’。”
“他心里明镜似的,不敢明着针对手眼通天的周建国,更不敢怨轻工局那边的领导,但这口憋屈气,总得有个地方出啊。”
老王头儿意味深长地看着杨术旺,道:“你这一来,顶了这个岗,在外人看来,就等于实实在在挡了他儿子谭胜利回城的路,断了他谭师傅为儿子铺好的前程。”
“谭师傅那人,技术是没得说,厂领导都让他三分,就是心眼不算大,尤其牵扯到他最看重的小儿子……”
“你这以后在厂里,尽量绕着三车间那片走,万一不小心遇上了谭师傅,客气点,恭敬点,叫声‘谭师傅好’,然后该干嘛干嘛,千万别主动招惹他。他那张脸,这段时间,估计好看不了。”
杨术旺嘴里的二合面馒头本来就难以下咽,现在变得像锯末一样更难以下咽了。
这套崭新的蓝色保安制服,不仅承载着父母兄姐沉甸甸的、勒紧裤腰带换来的期望,也同时在不知不觉间,背负起了另一家人希望落空后的失望、愤懑与难以言说的怨气。
老王头儿话锋一转,道:“不过,你也不用怕,有你爸和你妈呢,表面上他也不敢把你咋滴。”
对啊!
俺爹还是八级车工呢!
俺妈是公会的!
还有,俺大伯是县轻工局领导!
周建国的大伯怎么了,那就是俺的亲大伯!
他敢说不乐意,让他媳妇能死他!
实在不行,打他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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