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气氤氲的山洞深处,一池墨绿色的液体终于归于平静。
崔琰从池中起身,水珠沿着他恢复如初的肌肤滚落。
他走到山洞角落那面模糊的铜镜前。
镜中人影朦胧,但足以看清轮廓。
崔琰抬起手,指尖缓慢地抚过自己的脸颊、下颌、眉骨。
触感光滑,毫无滞涩。
那些曾深可见骨的划痕,那些皮肉翻卷的创伤,仿佛从未存在过。
还是那张脸。
清隽的眉目,挺直的鼻梁,薄而线条分明的唇
——与坠崖前并无二致,甚至因重伤初愈的苍白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郁,更添了几分冷峭疏离的气质。
山鬼婆婆佝偻的身影从阴影中挪出,手里捧着一只粗陶小罐。
她的声音嘶哑如破旧风箱:“每月月亏之夜,子时阴气最盛时,它会醒。”
崔琰没有回头,仍盯着镜中的自己。
“醒时如何?”
“痛。”
老妪只说了一个字,却让山洞里的温度骤降几分,
“从骨头缝里开始,像有千万只活物在啃、在钻、在撕扯你的髓。
痛到你想把自己每一寸骨头都敲碎,却又清醒得可怕。”
她将陶罐放在旁边石台上:“这里面是镇痛的药散,发作时服一勺,能让你不至于疼疯。
但记住——这痛随你的心绪长。恨意越深,执念越重,痛便越烈。若有一天你心神彻底失守……”
她没说下去,但崔琰懂了。
反噬。要么疯,要么死。
“多谢。”崔琰终于转身,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他拿起陶罐,指尖触到粗糙的陶壁,很凉。
山鬼婆婆浑浊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咧开缺牙的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
“你心里养着的那头野兽,比这蛊虫可怕多了。好自为之。”
她转身,拖着步子消失在洞穴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崔琰独自站在洞中。
他再次看向镜子,这次看的不是脸,是眼睛。
那双曾经温润含笑的眼,此刻幽深如古井,里面翻涌着看不见的、粘稠的黑暗。
恨意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刺痛——不是蛊,是比蛊更早扎根的东西。
他想起了断崖。
风声在耳边呼啸,江水在脚下咆哮。萧玄扑过来的身影,沈沐被他推回时茫然睁大的眼睛……
还有自己向后坠落时,看到的最后一片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块脏了的裹尸布。
冰冷的江水灌入口鼻,肋骨断裂的剧痛,意识涣散前最后的念头——
不该是这样。
他应该站在最高的地方,俯瞰众生。
他应该拥有最完美的作品,让他绽放该有的光华。他应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凭什么萧玄可以?
凭什么那个只会强取豪夺的暴君,可以夺走他珍视的东西?凭什么沈沐最后看向的,喊出名字的,是那个人?
恨意如同岩浆,在血管里奔流。
皮肤下的蛊虫似乎感应到了这份炽烈,微微躁动起来,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麻痒。
崔琰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所有情绪已被压入最深处的寒潭。
他走到山洞另一侧,那里摊着一张简陋的西南舆图,边角磨损,墨迹陈旧。
指尖落在羊皮纸上,划过蜿蜒的山脉、标注的关隘、墨点般的城池。
最后,停在西南角一片用朱砂淡淡圈出的区域——西境。
日光城。王庭。
他的指尖在那里停留了很久,无意识地轻轻敲击。
西境……
许多记忆碎片涌上心头。
随萧璟镇守边境的那几年,他曾多次以使者或幕僚身份出入西境王庭。
那里的风沙、炙热的阳光、浓烈的酒、还有那些粗犷中藏着精明的面孔。
他记得西境老王膝下有几个儿子,斗得厉害。
记得那位独女央金郡主,热情似火,看他的眼神从来不加掩饰。
他也记得西境与南朝微妙的关系——表面臣服,暗地觊觎。
记得边境线上那些心照不宣的交易、试探、和小规模的摩擦。
更记得,萧璟书房里那些关于西境兵力部署、粮草线路、贵族派系的密报……。
一张网在脑中缓缓展开。
节点、脉络、弱点、欲望……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利益与利益的交换,仇恨与野心的碰撞。
他擅长这个,一直以来都擅长。
只是从前,他织网是为了辅佐明主,为了抱负,或许还有一丝为国为民的虚幻情怀。
而现在……
崔琰缓缓收拢手指,将舆图上西境那片区域虚握在掌心。
皮肤下的蛊虫又躁动了一下,带来细微的刺痛。
他面无表情地承受着,仿佛那痛楚是某种必要的提醒,是燃烧恨意所需的薪柴。
他走到石台边,那里放着一套粗布衣裳,是山鬼婆婆准备的。
料子粗糙,染着灰扑扑的颜色,最适合混入人群,不惹眼。
他一件件换上,动作缓慢而仔细,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他还是崔琰。
却不再是那个需要借燕王之势、需以温雅面具周旋各方、需将真实渴望深深埋藏的崔先生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待了月余的山洞。潮湿、阴暗、弥漫着草药和腐朽的气息。
这里埋葬了重伤濒死的崔琰,也爬出了一个被仇恨重塑的怪物。
转身,走向洞口。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在褪去,天边透出一点惨淡的灰白。
雾气在林间弥漫,像无数游荡的鬼魂。
崔琰步入雾中,没有回头。
脚步踏过潮湿的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前方的路隐在雾里,看不分明。
但他知道方向——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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