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门无声滑开,医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叶哲几乎是扑过去的,喉咙紧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她……怎么样?”
医生摘下口罩,目光在叶哲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手术很成功,病人需要静养。”叶哲悬着的心猛地落下一半,堵在胸口的气终于能喘上来一丝。然而医生接下来的话,像冰冷的铁钉,瞬间把他钉死在原地:“但是……我们发现她胃部有陈旧的损伤痕迹。这些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熬”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叶哲心上。他僵在那里,连呼吸都忘了。走廊冰冷的空气钻进肺里,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却压不住胃里翻涌的苦涩。
医生交代完注意事项离开了。叶哲靠在墙壁上,冰凉的瓷砖贴着后背,也驱不散心头那股灼烧感。他推开病房门,脚步沉重。
黄嫣躺在病床上,脸色比身下的床单还要白几分。氧气面罩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紧闭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她安静地躺着,像一件易碎的瓷器。
叶哲慢慢走到床边,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他拉过椅子坐下,目光落在她露在被子外的手上。那只手瘦得凌仃,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无名指上,那枚细细的银色戒指反射着顶灯的光。
他记得这戒指,很便宜的学生饰品。毕业前夕,学校门口的小摊上,她犹豫了很久才买下的。他当时还笑她买这种没用的东西。
现在,那点微光却刺得他眼睛生疼。医生的那句话反复在脑子里回响:“陈旧的损伤……怎么熬过来的……”
他猛地想起复读班那个冬天,教室里暖气不足,冷得人缩手缩脚。他烦躁地推了一下堆满试卷的课桌,放在桌角的保温杯倒了,滚烫的开水泼出来。他痛呼一声,甩着手,旁边传来黄嫣压抑的抽气声。热水溅到了她后颈和背上。
“烫着没有?”他当时问,语气里还带着自己受伤的烦躁。
她飞快地摇头,声音很低:“没……没事,没烫到。”她甚至没回头,只是迅速把校服外套的领子竖了起来,挡住了那片迅速泛红的皮肤。他信了,只顾着查看自己手背的红肿。
后来,她总穿着高领的毛衣,即使天气转暖。他以为她怕冷。
还有一次,在生物实验室。装着干燥蒲公英标本的玻璃罐子从他手里滑脱,旁边的黄嫣和他同时伸手去捞。刺耳的碎裂声后,他指尖一阵刺痛,被碎片划了个小口子。他看向黄嫣,她迅速把手藏到身后。
“你手没事吧?”他问。
“没事,小口子。”她低着头,声音很轻,用纸巾紧紧按着手指。鲜红的血很快从纸巾边缘渗出来。他要去医务室,她执拗地拒绝了。
再后来,他偶尔注意到她无名指内侧有一道细细的、发白的旧疤。他问过一次,她只是笑笑说小时候不小心划的。
他竟从未深究。
此刻,医生的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些被他忽略的、轻描淡写带过的瞬间,那些她咬着牙说“没事”的时刻,带着迟来的尖锐痛楚,狠狠扎进他心里。
他欠她的,何止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他逃避的,何止是罗薇远走时那个决绝的背影。他错过的,是这个沉默地、用身体记住了与他相关的所有疼痛的女孩。那些旧伤,那些她独自吞咽下去的痛楚,都是他无知无觉中加诸于她的债。
叶哲伸出手,指尖悬在那枚冰凉的银戒上方,微微颤抖。他不敢碰她,怕惊醒她,更怕面对她醒来后那双平静的眼睛。
他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复读班里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来:她默默帮他整理好散落的试卷;在他因为解不出难题烦躁时,轻轻推过来一张写满清晰步骤的草稿纸;晚自习后空荡的教室里,她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关灯前会朝他空着的座位看上一眼。
还有毕业典礼后那个雨夜,空无一人的教学楼天台。他撞见她蹲在角落,帆布鞋陷在泥泞里,裤脚湿透,正小心翼翼地用手扶正一株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的野蒲公英,用碎石小心地固定它的根。她那么专注,连他走近都没发觉。他当时只是觉得奇怪,不明白她为何执着于那株不起眼的野草。
现在他明白了。那株在风雨里飘摇却依然被她护住的蒲公英,就像她对他沉默的守护。
而他,一直追逐着天边飘走的蒲公英幻影,却从未低头看看身边这株为他遮风挡雨的。
“陈旧的损伤……”叶哲喃喃重复着医生的话,声音嘶哑。他缓缓收回手,紧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这一次,他不能再逃了。那些被时间掩盖的真相,那些她独自承受的痛苦,他必须弄清楚。他欠她一个明白。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叶哲就那样坐着,目光没有离开过黄嫣的脸,仿佛要把这些年错过的注视都补回来。他看着她微弱的呼吸带动氧气面罩上薄薄的雾气,一起一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麻药的作用在减退,黄嫣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浓密的睫毛颤动起来。
叶哲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
她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一条缝,眼神涣散,带着刚从深度麻醉中醒来的迷茫。视线没有焦点地游移了片刻,才终于慢慢落在近在咫尺的叶哲脸上。
四目相对。叶哲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他想问她疼不疼,想道歉,想问她那些旧伤……最终,他只听到自己干涩紧绷的声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陌生的沙哑和急切,冲口而出:
“黄嫣……你的胃……是不是……一直都很疼?”
黄嫣的眼神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凝滞了。她看着他,那片刚苏醒的迷茫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猝不及防撕开伪装的震动和……死寂般的沉默。
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单调而规律的滴滴声。
她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那双刚刚恢复清明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迅速地碎裂开来,然后缓缓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喜欢那年夏天的风铃声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那年夏天的风铃声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