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七年，五月至六月。
夏日的炽热与喧嚣，如同大锅中的沸水，在帝国的各个角落翻滚升腾。南洋的战火、北疆的暗影、朝堂的博弈、地方的骚动，以及那艘带来机遇与风险的葡萄牙使船，所有的线索与矛盾，都在这个夏天急速酝酿、碰撞、逼近临界。
一、 南洋惊雷：旧港烽烟与铁血抉择
五月中旬，南洋的紧张局势，终于在旧港外海彻底点燃。
荷兰东印度公司驻巴达维亚总督，显然对大明方面“克制而强硬”的回应和周忱的舰队调动失去了耐心。在几次外交抗议石沉大海、且侦知“南洋联防第一舰队”主力似乎并未全力驰援旧港后，他决心采取更直接的行动，以“惩罚”旧港苏丹“窝藏海盗、妨碍自由航行”为名，同时也是为了打击大明在南洋最坚定的盟友，试探大明的底线。
五月十八日黎明，一支由八艘主力武装商船（其中两艘装备了超过四十门火炮）、十二艘中小型快船组成的庞大荷兰舰队，在晨雾的掩护下，突然出现在旧港外海，并迅速展开战斗队形，炮口直指旧港港口防御工事和苏丹王宫所在的沿海区域。
旧港水军虽然得到预警，严阵以待，但实力悬殊。仅有四艘中型战船和二十余艘小型桨帆船，火炮数量和射程远不及荷兰人。战斗一开始，荷兰舰队便利用火炮优势，进行远距离轰击，压制港口炮台，摧毁了数艘试图出港迎战的旧港战船。
旧港苏丹紧急向周忱求援，同时组织军民依托岸防工事和城寨，拼死抵抗。
消息传到正在宾坦岛附近海域巡弋的周忱手中，已是当天下午。摆在面前的，是一个极其艰难且时间紧迫的抉择。
驰援旧港？舰队主力赶到需一日夜航程，且必定在海上遭遇以逸待劳的荷兰主力拦截，胜负难料，即便赶到，旧港可能已陷落大半。若舰队有失，则整个“南洋联防”体系将遭受重创，甚至崩解。
不救？坐视最亲密的藩属被荷兰人攻破、劫掠、乃至迫使苏丹屈服倒戈，则朝廷威信扫地，“联防”成空谈，其他观望的土邦必将离心，荷兰势力将更加猖獗，大明南洋战略将遭遇毁灭性打击。
“将军，荷兰人这是逼我们决战啊！”副将急切道，“去，是险局；不去，是死局！”
周忱面色沉静如水，目光死死钉在海图上旧港的位置，脑中急速权衡。去，风险极大，但或许有一线生机，若能重创甚至击败荷兰主力，则可一举扭转南洋局势。不去，则满盘皆输。
“传令！”他猛地抬头，眼中决绝之光一闪，“舰队全体，满帆全速，目标——巴达维亚（荷兰东印度公司总部）！”
帐中诸将闻言，无不愕然。不去救旧港，反而去抄荷兰人的老巢？
周忱快速解释：“荷兰舰队主力尽出，巴达维亚必定空虚！我们若去旧港，正中其围点打援之计！与其在海上与其硬拼，不如直捣黄龙！攻其所必救！巴达维亚遇袭，荷兰舰队必返航救援，旧港之围自解！即便不能攻下巴达维亚，只要造成足够威胁，迫使其主力回防，便可为旧港赢得喘息之机，亦可打乱其部署！”
“此计甚险！”一名老成持重的参将皱眉，“巴达维亚经营多年，防御坚固，即便主力不在，恐也非轻易可下。若久攻不克，荷兰主力回援，我军将陷入腹背受敌之境！”
“所以动作要快，攻势要猛，造成声势要浩大！”周忱语气斩钉截铁，“我们不去攻城，只在外海袭扰，炮击其港口、商站，焚毁其码头设施，截击其零星船只！做出大举进攻的姿态即可！同时，派快船通知旧港苏丹，务必坚守待援，告知我军意图，提振其士气！”
这是一场豪赌。赌荷兰总督不敢拿自己的老巢冒险，赌旧港苏丹能坚持到荷兰人退兵，也赌自己的舰队能在荷兰主力回援前，安全撤离。
“执行命令！所有船只，丢掉不必要辎重，只带弹药、淡水、干粮！全速前进！”周忱不再犹豫，厉声下令。
庞大的“南洋联防第一舰队”如同离弦之箭，在黄昏的海面上，划出一道决绝的轨迹，直扑西南方向的巴达维亚。这是一次大胆的“围魏救赵”，也是一次将自身置于险地的战略冒险。
二、 北疆收网：血战黑水河与意外收获
几乎在周忱做出冒险决断的同时，北疆，黑水河地区，蓝玉精心布置了近两个月的网，也到了收拢的时刻。
根据化装侦察小队传回的详细情报，结合从草原其他渠道获取的零碎消息，蓝玉判断，那支神秘的“西边商队”很可能在完成交易后，并未立刻远遁，而是隐藏在黑水河上游某处更加隐秘的山谷或绿洲，进行休整、补充给养，甚至可能等待第二批交易或接应。
他决定不再等待，亲自率领一支由三千最精锐骑兵（包括部分装备了新式线膛铳的神机营精锐）和一千徒步夜不收组成的快速打击部队，携带十日干粮，轻装简从，秘密出塞，长途奔袭黑水河。
五月二十日，深夜。明军前锋精锐夜不收，如同幽灵般摸掉了“白帐”部落设在黑水河上游一处隘口的暗哨。大军随后悄无声息地穿越荒凉的戈壁和起伏的山丘，于次日拂晓，抵达了目标山谷的外围。
山谷地形险要，三面环山，只有一条狭窄的入口和一条更为隐蔽的泄洪小道。谷内果然有大量人马驻扎的痕迹，炊烟袅袅，马匹嘶鸣隐约可闻。
“果然还在！”蓝玉眼中寒光闪动，“‘白帐’的护卫在外围，那些‘西边来客’和交易物资，应该在山谷最里面。记住，首要目标是缴获交易物证，擒拿‘西边’头目，其次才是剿灭‘白帐’护卫。行动要快，要狠！”
战斗在黎明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骤然爆发。明军兵分两路，主力从正面强攻隘口，吸引“白帐”护卫注意；另一支五百人的精锐，则由熟悉地形的向导带领，绕道险峻的侧翼山脊，从后方突入山谷腹地。
“白帐”部落的蒙古武士异常悍勇，战斗一开始就陷入白热化。箭矢如雨，火铳对射，马刀碰撞，血肉横飞。蒙古人凭借地利和悍勇，死死顶住了明军正面的猛攻。
然而，从侧后山脊袭来的明军精锐，成了决定胜负的关键。他们如同天降神兵，突然出现在山谷内“西边商队”的营地外围。守卫在这里的，是数十名衣着混杂、但装备极其精良的武士，他们使用的正是那种短管异种火铳和锋利的弯刀，战斗力惊人。
“就是他们！抓活的！”带队千户红着眼睛吼道。双方立刻绞杀在一起。明军人数占优，且同样悍不畏死，但对方的火器在近距离威力巨大，且个个身手不凡，战斗异常惨烈。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山谷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和冲天的火光！紧接着是连续的爆炸和惊呼！
“不好！他们在销毁东西！”蓝玉闻讯，心中大急，不顾正面战况胶着，亲自率领亲卫队，冒着箭雨猛冲隘口。
当蓝玉终于突破防线，冲入山谷腹地时，看到的是一片狼藉。那支“西边商队”的核心营地已是一片火海，许多箱笼被点燃，刺鼻的硝烟味弥漫。大部分商队成员非死即伤，少数残存者仍在做困兽之斗。明军士卒正在奋力扑火，并试图控制那些未被完全焚毁的箱子。
“快！救火！抢救箱笼！”蓝玉嘶声大喊，同时目光急速扫视，寻找可能的重要人物。
就在这时，一名满身血污、但眼神依旧凶狠的异族壮汉（看面貌似中亚或波斯人），在一小队同样彪悍的护卫拼死掩护下，冲出了火场，向那条隐秘的泄洪小道狂奔而去。
“拦住他！”蓝玉弯弓搭箭，一箭射倒一名护卫，同时策马急追。
那异族壮汉身手矫健，且对地形似乎很熟，在乱石灌木中穿梭极快。眼看就要冲入小道，消失在群山之中。
突然，小道入口处的乱石后，闪出几名身着破烂皮袍、脸上涂着泥污的“牧民”，正是蓝玉提前安排在此堵截的夜不收精锐！他们一言不发，刀枪并举，迎头拦上！
异族壮汉狂吼一声，挥舞弯刀劈砍，瞬间放倒两人，但也被其余夜不收死死缠住。蓝玉拍马赶到，手中马槊如毒龙出洞，直刺其背心！
壮汉感觉到背后恶风不善，奋力扭身，马槊擦着他的肋部划过，带起一蓬血雨，但也将他带得一个踉跄。几名夜不收趁机扑上，刀背、枪杆齐下，将其狠狠砸倒在地，捆了个结实。
“带走！严加看管！”蓝玉喘着粗气下令，目光随即投向那几口被扑灭大半火焰、抢出来的沉重木箱。
箱子被撬开。里面并非全是金银珠宝，而是整齐码放的火铳部件（部分已烧毁）、成卷的某种韧性极佳的皮革（疑似用于制造轻型甲胄或火器配件）、几大包颜色各异的矿物粉末、以及……几本用厚实羊皮包裹、以奇异文字和精密图案绘制的书籍图册！
蓝玉随手拿起一本，翻开一页，上面绘制的赫然是一种结构复杂的多管火铳（类似早期转轮枪）的分解图，旁边是密密麻麻的异文注解！另一页则是某种城堡或舰船炮台的防御结构详图！
“这……这是……”蓝玉纵然见多识广，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不仅仅是交易的军火，更是……技术图纸！是比那些火铳实物更为宝贵的、揭示对方技术源头和思路的“密码本”！
“立刻封锁整个山谷！彻底搜查，一纸一片都不许遗漏！所有俘虏，分开严加审讯，尤其是那个头目！这些箱笼图册，派最得力人手，即刻护送回京！沿途若有闪失，提头来见！”蓝玉压下心中震惊，连声下令。
北疆的网，付出巨大代价后，终于捞到了一条意想不到的“大鱼”。然而，这条“鱼”带来的，可能不仅仅是胜利的喜悦，更是更深层次的震撼与危机感。
三、 朝堂惊变：使团之秘与廷争再起
五月底，南京。
当周忱“围魏救赵”的惊险决策和北疆蓝玉血战缴获“密码本”的消息，尚未完全传回时，朝堂之上，却因葡萄牙使团引发了一场新的、更为激烈的风波。
起因是都察院一位御史，不知从何处得到风声，上疏弹劾礼部尚书及徐光启等人“私通外番，泄露国密，擅许夷人特权，有损国体，其心叵测！”奏疏中详细列举了与葡使谈判中的若干“让步”条款（有些是误解或夸大），并质疑允许耶稣会士在南京设立“译书馆”、交流“奇技”之举，乃是“引狼入室”，将使“夷狄之学”污染“中华道统”，甚至可能为外夷间谍活动提供掩护。
这份弹章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朝堂。保守派官员本就对与西人交往心存芥蒂，此刻更是群起攻之，言辞激烈。支持新政的官员则奋力辩驳，认为交流可控，且利大于弊。双方吵得不可开交，甚至有官员在殿上险些动起手来。
然而，真正让局势急转直下的，是随后锦衣卫指挥使蒋瓛秘密呈上的一份奏报。这份奏报，源于对葡萄牙使团成员长达一个多月的严密监控和情报分析。
“据查，”蒋瓛在文华殿密室中，向朱雄英低声禀报，“葡使迪奥戈·德·索萨，表面是王室使者，实则为澳门葡人商会及耶稣会共同推举。其出使首要目的，确为扩大贸易、争取传教权以制衡荷兰。然其随行人员中，有两人身份极为可疑。”
“一人是名为‘安东尼奥’的随从，实为受雇于西班牙王室（此时西葡共主）的‘地理学家’，其真正任务，是沿途测绘我沿海地形、航道、港口防御，并收集关于我朝政局、军力的情报。另一人是名为‘路易斯’的耶稣会士，精于数理机械，但其与荷兰东印度公司某些高层人物有秘密书信往来，内容涉及……交换关于远东地区（包括大明、日本）的情报，以及可能的技术合作意向。”
蒋瓛顿了顿，语气更沉：“更关键的是，我们从其往来信使（在广东截获）处，破译了一份用密码书写的简短报告，似乎是发往果阿（葡萄牙印度总督府）的。其中提及，‘明国虽大，然内争未息，新政激扰，边海多事。其水师战法陈旧，火器虽有改进，然核心工艺仍逊于泰西。可趁其与荷兰相争，以技为饵，徐徐图之，或可获取更大商利，乃至……影响其国策。’”
“以技为饵，徐徐图之，影响其国策……”朱雄英重复着这几个字，眼中寒光四射。果然，这些西人，没一个安着纯粹的好心！合作是假，窥探、渗透、伺机牟利甚至操控，才是真！
“还有，”蒋瓛补充道，“关于那‘鹰旗船’，目前尚无直接证据证明与葡萄牙有关。但‘安东尼奥’的测绘范围，包括了近期‘鹰旗船’活跃的邦加海峡等区域。而‘路易斯’与荷兰方面的通信中，曾隐晦提及‘某些来自地中海的朋友提供了帮助’。此中关联，颇为微妙。”
情况顿时变得无比复杂。葡萄牙人并非铁板一块，其内部有商人、传教士、王室代理人等不同利益集团，目的各异。他们既想利用大明对抗荷兰，又想从大明攫取利益，甚至可能暗中与荷兰有某种程度的默契或情报共享。而那神秘的“鹰旗船”，其背景似乎更加深不可测。
朱雄英此刻面临抉择。是立刻中断与葡萄牙使团的谈判，甚至驱逐其出境，以显示强硬，杜绝隐患？还是继续与之周旋，利用其内部矛盾，获取所需技术情报，同时加强防范，将计就计？
与此同时，朝堂上的弹劾风波也需平息。若公布蒋瓛的密报，固然可以堵住保守派的嘴，甚至反过来追究其“里通外国”之嫌（某些保守派官员与澳门葡商或有私下往来），但也会彻底关闭与西人交流的窗口，可能将葡萄牙推向荷兰一边，甚至引发更不可测的外交风波。
内外交困，信息纷乱，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朱雄英独坐殿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南洋周忱在冒险，北疆蓝玉在流血，朝堂之上在争吵，西人使团在窥伺……建文七年的夏天，仿佛一张越收越紧的网，而他就是网中央那个必须做出决断的人。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冰封的清明。
“传旨：第一，着礼部知会葡使迪奥戈，鉴于近日朝中争议颇大，且其所请诸事，涉及国体深远，需更长时间详议。请其暂返澳门等候消息，译书馆之事，容后再定。赐其丝绸瓷器，礼送出境。但‘安东尼奥’与‘路易斯’二人，行为不端，有违宾客之道，着即扣押，由锦衣卫详细讯问！”
这是暂时中止谈判，但不彻底撕破脸，同时扣下可疑人物，获取更多情报。
“第二，将蒋瓛所获关于葡使团中有人测绘军情、私通荷兰之情报，择其可公开部分，密示几位内阁大学士及都察院、兵部主要官员。命其联署一份奏疏，‘弹劾’礼部及徐光启等人在与葡使谈判中‘失察’、‘过于宽纵’，请朝廷‘申饬’。尔后，孤会当庭‘申饬’相关官员，罚俸了事。”
这是利用“自己人”弹劾“自己人”的方式，平息朝议，既回应了保守派的攻击，又保住了徐光启等人和继续与西人保持有限接触的可能性（只是暂时中止），一切显得顺理成章。
“第三，以最快速度，将北疆蓝玉所获之‘密码本’及俘虏，秘密押解进京。令宋礼、徐光启，集中格致院最可靠之精英，全力破译！我要知道，那‘狮王’到底是谁，他们的技术，到底走到了哪一步！”
“第四，给周忱和蓝玉去密旨：告诉他们，朝廷知晓其艰难，许其临机决断之权不变。但务必谨慎，勿贪功冒进，亦不可畏战示弱。一切行动，以达成战略目标、保全实力为要。朝廷，等他们的好消息！”
一连串命令发出，朱雄英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却毫无轻松之感。他知道，这只是将燃眉之急暂时压了下去。南洋的战局、北疆的后续、西人的反应、朝堂的暗涌、以及那本即将到来的“密码本”可能揭示的可怕真相……都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断刃需重铸，抉择需代价。
而帝国的夏天，才刚刚开始。真正的惊涛骇浪，或许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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