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的值房往日总是香雾缭绕，如今却被浓重的药味取代。冯保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得像张陈年的宣纸，颧骨突兀地耸着，原本油光水滑的脑袋此刻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贴在骨头上。伺候的小太监端着药碗进来，刚掀开碗盖，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心肝都咳出来。
“公公，该喝药了。” 小太监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这几日冯保的脾气坏得像头困兽，稍有不顺便对人又打又骂，连最得宠的几个徒弟都被打发去了浣衣局。
冯保摆摆手，浑浊的眼睛望着帐顶的缠枝莲纹，那里还绣着去年太后赏赐的 “福寿康宁” 四个字，如今看来却像极大的讽刺。邦宁的头七刚过，他甚至不敢去坟前烧张纸 —— 南京来的消息说，刑场周围的百姓扔了三天的石头，连坟头都被踏平了。
“陛下驾到 ——”
门外突然传来小李子尖细的通传声，冯保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坐起，慌乱中扯动了胸口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快…… 快扶我起来！” 他抓着小太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对方肉里，“官袍呢？我的官袍！”
朱翊钧走进来时，正看见冯保挣扎着要套上蟒袍，腰带系了半天都系不上，露出的后腰上贴着大片的膏药，像块丑陋的补丁。
“冯伴伴这是做什么？” 朱翊钧的声音带着笑意，手里把玩着块碧绿色的玉佩，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光斑，“病着就好好躺着，朕又不是来查你考勤的。”
他身后的小李子捧着个食盒，里面飘出冰糖雪梨的甜香。冯保这才注意到，小皇帝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常服，袖口绣着几枝兰草，看起来比平日随和了许多。
“老奴…… 老奴参见陛下。” 冯保终究没能站起来，只能半靠在床头，浑浊的眼睛里滚出两行泪来，“邦宁那畜生…… 让陛下烦心了。”
朱翊钧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小李子连忙奉上雪梨汤。他没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那块玉佩：“这是前日江南巡抚送来的，说是前朝遗物，你看这龙纹，雕得倒还算精细。”
玉佩上的龙纹盘曲腾跃，鳞爪分明，确实是上好的工艺。冯保的目光在龙纹上一掠，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 这龙纹用的是五爪，按律只有天子能用，江南巡抚送这么块玉佩，是讨好还是试探？
“陛下洪福齐天，自然配得上这样的宝物。” 冯保的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却依旧不忘奉承。
朱翊钧笑了笑，把玉佩揣回袖中：“冯伴伴，身体好些了？”
“托陛下的福，好多了。” 冯保的腰弯得更低了，“只是…… 只是一想起邦宁，心里就堵得慌。”
“人总要往前看。” 朱翊钧端起雪梨汤，用小勺舀了一口，“冯伴伴伺候朕这么多年，从裕王府到紫禁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都记着呢。”
他的语气很温和，像在说家常，冯保的心里却泛起一阵暖意。或许…… 或许陛下还是念旧情的？邦宁的事虽然办得绝，但至少没牵连到自己。
“老奴…… 老奴谢陛下体恤。” 冯保的声音哽咽起来，眼角的皱纹里又蓄满了泪。
朱翊钧放下汤碗，目光落在冯保床头的药碗上，黑褐色的药汁还冒着热气。“但话要说回来，” 他的语气突然转沉，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家人总要管好。”
冯保的哭声戛然而止，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伴伴在宫里的体面，是陛下和太后给的，不是让家人拿去作威作福的。” 朱翊钧的指尖轻轻敲着椅子扶手，发出规律的轻响，“邦宁在南京的所作所为，哪一件不是打着你的旗号？强抢民女，打死书生，到最后连南京的百姓都罢市了，你让朕这个皇帝，脸往哪里搁？”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像锤子，敲在冯保的心上。“朕知道你疼侄子，可国法无情，朕若是徇了私情，怎么对得起周梦臣的家人？怎么对得起南京的百姓？”
冯保趴在床上，头几乎要碰到地面，后背的冷汗浸透了寝衣，黏糊糊地贴在身上，比药汁还苦。“老奴…… 老奴罪该万死！是老奴管教不严，才…… 才让那畜生惹出这么大的祸！”
“现在知道错了？” 朱翊钧的语气缓和了些，“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你家里还有什么侄子外甥在外面当差的，都给朕叫回来严加管教，别再让他们仗着你的名头胡来。”
他顿了顿，目光像带着钩子，直直射向冯保：“不然，下次再出这样的事，就算朕想保你，也保不住了。”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冯保的脑海里炸开。他终于明白，陛下今天不是来探病的，是来敲打他的！是来告诉他，自己的生死荣辱，全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老奴记住了！老奴一定记住！” 冯保连连磕头，额头撞在床板上，发出 “砰砰” 的响声，“老奴这就把家里的小辈都叫回来，严加看管，绝不让他们再给陛下惹麻烦！若是再犯，老奴亲自绑了他们来请罪！”
朱翊钧看着他惶恐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这只老狐狸，终究还是怕了。冯邦宁的死，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现在再敲打下，应该能安分一阵子了。
“起来吧，仔细磕坏了头。” 朱翊钧的语气又恢复了温和，“你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也是朕的伴伴，朕不希望看到你出事。”
“谢陛下恩典！谢陛下恩典！” 冯保感激涕零，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呼风唤雨的样子。
朱翊钧站起身，小李子连忙上前搀扶。“药凉了，让他们再换一碗吧。”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了，江南巡抚送的那块玉佩，冯伴伴觉得怎么样？”
冯保愣了一下，连忙回道：“雕工精湛，是稀世珍宝。”
“是吗？” 朱翊钧笑了笑，“可朕觉得，再珍贵的宝物，也要有德者居之。若是德行不配，再好的东西也留不住。冯伴伴觉得呢？”
冯保的心里又是一紧，连忙躬身：“陛下说得是，老奴谨记。”
朱翊钧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走到院子里，阳光正好，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小李子凑过来，小声说：“万岁爷，您看冯公公那样子，怕是真吓着了。”
“吓着了才好。” 朱翊钧的声音很轻，“这宫里的人，不吓着点，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他知道，冯保这样的人，只靠温情是笼络不住的，必须让他知道厉害，让他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主子。冯邦宁的死，已经让他元气大伤，这次敲打，应该能让他老实一段时间了。
“回宫吧。” 朱翊钧迈开脚步，金色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晕。他知道，收拾了冯邦宁，敲打了冯保，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张居正的势力还在，朝堂上的暗流还在涌动，他必须一步步来，稳扎稳打。
冯保的卧房里，药碗再次被端了上来。冯保却没心思喝，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朱翊钧的话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响：“别让他们仗着你的名头胡来，不然，朕也保不住你。”
他打了个寒颤，连忙对小太监说：“快…… 快把老家的那些小辈都叫回来！一个都不许在外头做官了！”
他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栽了。小皇帝年纪不大，心思却比谁都深，这次敲打，是警告，也是提醒。若是再不知收敛，下一个掉脑袋的，可能就是自己了。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冯保叹了口气，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药很苦，但他知道，比起失去性命，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朱翊钧坐在回宫的轿子里，手里把玩着那块玉佩。他知道，冯保暂时是不敢再妄动了，但这只是权宜之计。冯保在宫里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想要彻底清除，还需要时间和机会。
但他有耐心。他才十几岁，有的是时间。他会一步步巩固自己的权力，清除那些障碍，让这大明的江山，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
轿子晃晃悠悠地前进，朱翊钧靠在软垫上，闭上眼睛。他仿佛看到了冯保惶恐的脸，看到了张居正深沉的眼，看到了朝堂上那些或明或暗的势力。
没关系，他想。慢慢来，总会一个个解决的。
这就是他的江山，他的责任。无论前路多么艰难，他都会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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