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干土渠的清淤加固工程,在瞻的主持与癸的协理下,赶在盛夏汛期来临前基本完成。
当浑浊却充沛的渠水,顺着疏浚一新的沟道,哗啦啦地流淌进下游那些干渴龟裂的田地时,樠邑城外第一次响起了农人发自内心的、带着希望的笑语与欢呼。
龟裂的土块被浸润,蔫头耷脑的禾苗挺直了腰杆,就连田埂上的野草似乎都变得更绿了些。
邑大夫子在巡视时,看着那些跪在田埂边、用手掬起渠水、眼中含泪的老农,再看向身旁神色平静、只专注检查水渠关键节点是否牢固的瞻,心中那点因“被迫”重用此人而产生的最后一丝别扭,也化为了复杂的感慨。
水的问题初步缓解,但瞻的目光并未停留于此。
他深知,在樠邑这样土地有限、气候并不优越的边地,仅靠一条水渠,远不足以让民众真正摆脱饥馑的威胁,支撑起长期戍守的底气。
粮食,始终是边邑存亡的命脉。而这里的耕作方式,在他眼中,实在过于粗放,近乎“望天收”。
工程结束后不久,一日清晨,瞻又换上短褐,独自一人来到城外一片地势相对平缓、靠近新修水渠的农田边。
时值夏末,粟米(当时的主要谷物)已抽穗灌浆,但长势参差不齐,植株稀疏矮小,穗子也大多干瘪。
几个农人正在田里拔除杂草,动作机械,脸上并无多少丰收在望的喜悦。
瞻蹲下身,仔细查看土壤。土质尚可,但板结得厉害,显然深耕不足。
他用手扒开一株粟米根部的土,发现根系浅而弱,且旁边的杂草根系竟比庄稼还发达。再看田垄,宽窄不一,排水沟(如果有的话)也浅而混乱。
“老哥,今年这粟米,看着穗头不大啊。” 瞻站起身,对最近的一位老农搭话道。
那老农抬头,认出是主持修渠的瞻先生,态度比之前恭敬许多,但脸上仍是愁苦:“唉,能有点收成就谢天谢地了。
咱这地,就这脾性,种下去,除除草,浇浇水,收多收少,全看老天爷和渠神爷赏不赏脸。” 他指了指天,又指了指水渠方向。
“往年都这么种?” 瞻问。
“可不都这么种?祖祖辈辈都这样。春耕时,用石耜(一种简陋的翻土工具)把地划拉开,撒下种子,等苗出来除除草,就等着长了。好年景,一亩地能收个一石多粟,孬年景,连种子都收不回来。”
老农叹道,旁边几个农人也聚拢过来,纷纷点头附和,言语间充满了对土地的无力与对天时的依赖。
瞻心中了然。这就是典型的“刀耕火种”遗风与粗放农业的结合,缺乏精细的田间管理,对地力消耗大,产量极不稳定。
他思索片刻,没有直接说出“你们这样种不对”,而是指着田里几处长势稍好的粟丛,问道:“我看那边几株,穗头似乎饱满些,根边的土也松软些,可是有何不同?”
农人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有人想了想:“那块?好像……好像是去年堆过一点沤肥的地方?也可能是野兔子打洞拱松了土?”
“沤肥?” 瞻捕捉到这个词。
“就是些烂草、牲口粪、灶灰什么的,堆在田头沤着,开春有时撒一点,不多,也没个准头。” 老农解释道,“有时管点用,有时好像也没啥用。”
瞻点点头,又指向田垄和排水沟:“我看这田垄,宽窄不一,雨水多时,低洼处会不会积水烂根?排水沟太浅,是不是排不干净?”
“积水是常有的事。” 另一农人接口,“也没法子,地就这么一块,顾不了那么细。”
瞻心中大致有了思路。他需要找到一种既能被农人理解接受,又确实能提高产量、且在当前技术条件下可行的改进方法。
不能太复杂,不能太费工(农时和劳力都很紧张),更不能触及可能存在的禁忌或“祖传之法”。
几天后,瞻再次找到邑大夫子。
“大夫,水渠初成,民心稍安。然,樠邑地狭民贫,戍守耗粮,若粮产不稳,终非长久之计。”
瞻开门见山,“下官近日观城外农田,耕作之法,尚有可改进之处。若推行得宜,或可令粟米之产,较往年增一二成,且更耐旱涝。”
“增一二成?” 子目光一凝。边邑粮产,关乎守军口粮,关乎能否吸引流民实边,更关乎他在王都考绩中的关键指标。若能真如瞻所言,哪怕只增一成,也是了不得的政绩。但他也知农事复杂,牵涉祖习,不易更张。“先生有何良策?切莫太过劳民,或与本地旧俗抵触。”
瞻早有准备,取出一块他事先画好的简图(用木炭画在平整的木片上),上面简单勾勒了田垄、排水沟、以及堆肥点的位置关系。“下官之策,并非全盘革新,而是三处微调,顺应天时地利,略加人力引导。”
他指着图解释道:“其一,深耕细作。劝农人于今秋收获后,趁地未冻,用石耜或木耒,将田地再深翻一遍,尤其将板结硬土翻开,使土壤松软,利于蓄水保墒,也使粟根能扎得更深,更耐旱。此事可在农闲时进行,并不误农时。”
“其二,起垄开沟。建议农人将田地整理成宽窄一致的垄,垄间开掘稍深、且相互连通的排水沟。如此,平日灌溉,水可顺垄沟浸润;雨季来临,积水可迅速排出,避免烂根。此亦可在秋耕或明春整地时一并完成,只需多费些人力整饬。”
“其三,积用粪肥。鼓励各家于宅旁、田头,将人畜粪便、草木灰、烂草落叶等,与土混合堆积,覆盖以草或土,令其自然腐熟。待来年春耕,将此腐熟之肥,适量撒于田垄之上,再行播种。肥力温和持久,可养地力,壮禾苗。此事需日常留心收集,并非难事。”
瞻的讲解,没有玄虚的道理,只有具体的操作和可预见的好处。深耕、起垄、积肥,这三件事,分开来看,樠邑的农人多多少少都听说过或零散做过,只是从未有人如此系统、明确地将它们结合起来,作为一套完整的增产方法来推行。
子听得仔细,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瞻的提议,听起来确实不复杂,没有要求更换农具或种子,也没有涉及任何可能冒犯“田祖”“稷神”的祭祀变革,纯粹是耕作技术上的调整。所需增加的主要是人力,而樠邑最不缺的,就是在农闲时相对空闲的劳力。风险似乎可控,而潜在的收益却颇为诱人。
“先生所言,似有道理。” 子沉吟道,“然农人固守旧习,恐不愿轻易更改。且……由何人教导推行?”
“下官愿亲自示范。” 瞻答道,“可于城西水渠下游,划出数亩公田或征集自愿农人的田地,作为‘示范田’。从今秋深耕开始,下官与愿意尝试的农人一同劳作,按此法管理,至明岁收获时,与周边仍用旧法耕作的田地比较收成。成效如何,一目了然。若有增产,不待官府强令,农人自会效仿。若有差池,损失也有限,不至引起民怨。”
示范田,对比收获,用事实说话。这个办法稳妥而巧妙,既能推广技术,又能规避强制推行可能带来的风险。子不禁对瞻的思虑周全又高看一分。
“善!” 子拍案道,“便依先生所言。所需田地、人手,先生可与癸商议调动。本邑会晓谕农人,凡愿参与‘示范田’者,今岁田税可酌情减免一分,以示鼓励。此事,便全权交由先生操持。”
得了子的支持,瞻立刻行动起来。
他与癸在城西水渠下游,选定了一片约五亩、土质中等、有代表性的田地,一半作为示范田,另一半仍由原主按旧法耕种,以作对比。然后,他们在邑中公开招募自愿参与的农人,承诺减免部分田税,并由瞻亲自指导新法耕作。
起初应者寥寥。大多数农人持观望甚至怀疑态度。“深耕?地翻那么深作甚?”“起垄开沟?多费那些力气,不如多开点荒。”“粪肥?臭烘烘的,撒地里能长好庄稼?别把地弄坏了!”
只有三户胆子稍大、或家境特别困难、愿意赌一把的农人,在减免田税的诱惑下,勉强答应拿出部分田地尝试。其中就包括最初与瞻交谈过的那位老农,他叫“稷”,家里劳力不足,日子过得紧巴,想着万一真能多收点,也是条活路。
秋收之后,天气转凉。瞻带着稷等三户农人,以及一些邑府征调的闲散劳力,开始了示范田的“深耕”。
他亲自下田,示范如何用石耜尽量深翻,将底层的生土翻上来,将表土埋下去,并捡出较大的石块和顽固的草根。起初,农人们动作生疏,效率低下,抱怨腰酸背痛。瞻并不催促,只是耐心指导、示范,并与他们一同劳作。
他甚至还根据石耜的使用特点,略微调整了发力的姿势和步伐,让翻地更省力些。几天下来,虽然辛苦,但看着被深翻后显得格外松软、颜色也更深沉的土壤,稷等人心中也隐隐生出一丝期待——这地,看着是有点不一样了。
同时,瞻指导他们在田边挖了简易的积肥坑,将收集来的粪便、灶灰、烂草等分层堆放,盖上土。他解释了腐熟的过程和重要性,叮嘱要适时翻动。农人们将信将疑地照做着。
冬季农闲,瞻又组织人力,按照规划好的走向,将深耕后的示范田整理出整齐的垄和沟。他亲自拉绳定位,确保垄宽一致,沟渠连通。
这项工作更费工时,但当成形的、沟垄分明的田地出现在眼前时,连最初最怀疑的农人也觉得,至少看起来整齐顺眼,排水应该会好些。
漫长的冬季,瞻除了偶尔检查积肥坑的状况,也开始向稷等农人传授一些他观察和总结的、符合时令的农事经验。
比如,根据某些树木发芽的早晚、某些候鸟的来去,粗略判断天气冷暖趋势,合理安排播种时机;
比如,粟米间苗时,留壮去弱,保持合理株距,避免争肥争光;
比如,如何识别常见的害虫,用草木灰水或某些有气味的植物汁液进行简单的驱避。
这些知识,有的来自他前世模糊的记忆(经过谨慎筛选和本地化),有的来自他对本地自然现象的细心观察和归纳,还有的,他甚至悄悄借鉴了芒笔记中零星记录的、关于植物生长习性的朴素观察。
他讲授时,不用玄虚术语,只结合眼前实物和农人已有的经验,用最朴实的语言解释“为什么”——虽然很多“为什么”他自己也未必完全清楚原理,但只要观察到的现象和结果之间有稳定关联,他便作为经验传授。
稷等人起初听得懵懂,但见瞻先生不仅动口,更是亲自动手示范,且说的东西往往能与他们平日里模糊感觉到、却说不出道理的现象对上号,渐渐也上了心。
尤其当瞻带着他们,在冬季的田埂上,通过观察某些野草的枯萎状态、土壤的冻融情况,来推测开春地温回升的快慢时,这些祖祖辈辈靠天吃饭的农人,第一次隐约感觉到,种地这件事,除了祈求神灵和听天由命,似乎还可以通过自己的观察和行动,去把握更多一点点的主动。
冬去春来,积肥坑里的混合物变成了深褐色、无明显臭味的松软物质。瞻指导农人将其均匀撒在起好的垄上,作为底肥。播种时,他强调了播撒的均匀和覆土的深浅。粟苗出土后,他指导间苗、定苗,保持合理的密度。
整个春季和夏初,示范田的粟苗,果然比旁边对照田的苗更显壮实,叶色更绿,生长也更整齐。即使遇到几场不大的风雨,因排水沟畅通,也未出现明显积水。
变化是缓慢而细微的,但日日劳作的农人感受最深。
稷看着自家示范田里一天一个样的禾苗,再瞅瞅旁边按老法子种的那片,差距日益明显,脸上的皱纹都仿佛舒展了些,干起活来也更有劲头。
另外两户农人也是如此。观望的农人越来越多,私下议论纷纷,有人开始后悔当初没参加,也有人依然嘴硬:“长得旺不一定结穗多,等着瞧秋收!”
夏去秋来,粟穗渐渐饱满低垂,金色的海洋在樠邑城外摇曳。收获的季节到了。
邑大夫子亲自带着癸等吏员,来到城西示范田。围观的人群比春播时多了数倍。稷等三户农人,在瞻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将示范田和对照田的粟米分别收割、脱粒、称量。
结果令人振奋。五亩示范田,平均亩产达到了一石六斗有余,而旁边同样条件、旧法耕种的对照田,亩产仅一石二斗左右。增产超过三成!
远超瞻最初预估的一二成!这固然有当年气候相对平顺、水渠保证灌溉的因素,但新法耕作带来的增产效果,毋庸置疑。
当沉甸甸的粟米被装入麻袋,堆放在田头时,稷等农人激动得跪倒在地,向天地叩拜,也向站在一旁、面带欣慰笑容的瞻连连作揖。
围观的农人们沸腾了,羡慕、惊讶、懊悔、急切询问之声此起彼伏。
子大夫看着这实实在在的收获,再看向被农人围在中间、耐心解答问题的瞻,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
他当即宣布,明年开春,将在全邑适宜农田,大力推广此“深耕、起垄、积肥”之法,并由瞻先生总领指导,邑府将给予必要的支持和鼓励。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樠邑及周边村落。
瞻“善修水利,能教稼穑”的名声,不再仅限于城东平民的小圈子,而是真正赢得了广大农人的信赖与尊敬。
许多农人主动找上门,请教细节,预约明年的指导。瞻不厌其烦,一一解答,并开始筹划冬季的农技传授和积肥推广。
教民稼穑,初见成效。这不仅意味着樠邑未来的粮食供给多了一份保障,更意味着,一种基于观察、实践和理性改进的务实精神,开始在这片边陲之地最基础的生产活动中,悄悄扎下了根须。
而这一切的起点,都源于那个被排挤至此的贞人,源于他心中那份不曾熄灭的、试图以知识和实践改善现实的执念。野狐岭的沉睡者依然不知,但他生前那些零散的、关于植物与生长的朴素观察,正通过瞻的转化与实践,在遥远的边邑,结出了沉甸甸的、关乎千百人生计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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