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庙档案库中那块残破龟甲带来的冲击，如同在陈远心湖投下了一块巨石，涟漪久久不散。
那与陶片纹路神似的古老图案，以及体内混沌元灵前所未有的强烈悸动，都清晰地指向一个事实——他追寻的线索，并非虚无缥缈的传说，而是真实存在于这片土地的历史沉积之中。
然而，档案库戒备森严，那龟甲又年代久远、记录模糊，贸然深入调查，极易引火烧身。他需要一个新的、更不易引人注目的切入点。
恰在此时，一个机会主动送上门来。新邑营建工程中，需要铸造一批大型的、用于宫殿基址祭祀和彰显威仪的青铜礼器，这对商族的青铜铸造技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负责此事的大匠，因之前陈远在排水设计上展现出的“奇思妙想”，特意通过亘，邀请这位“见识广博”的石针贞人，前往亳城最大的青铜工坊进行观摩，并希望能对礼器的形制纹饰，从“合乎天意、顺应鬼神”的角度，提供一些参考意见。
这正合陈远之意。青铜器，是这个时代技术与艺术的最高结晶，其铸造过程涉及对火、土、金属的极致掌控，本身就蕴含着某种接近本源的力量法则。
而且，工坊汇聚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矿石、燃料和信息，是一个绝佳的观察和探寻场所。
在一个尘土飞扬、热浪灼人的上午，陈远在亘的陪同下，第一次踏入了位于亳城东侧、规模宏大的青铜工坊区。
还未靠近，一股混合了炭火焦味、金属腥气、陶土尘埃以及汗水的浓烈气息便扑面而来，伴随着隐约传来的、如同雷鸣般的鼓风声和叮当作响的敲击声，构成了一曲充满力量感的原始工业交响。
工坊区域占地极广，被粗略地划分为几个功能区。最外围是原料堆放区，堆积着如同小山般的孔雀石（铜矿）、锡石、木炭以及用于制作模范的特定黏土。工匠和奴隶们如同蚁群，忙碌地将这些原料运往内部。
核心区域，则是一座座如同怪兽般匍匐在地的熔炉。
这些熔炉由厚重的耐火黏土夯筑而成，形似倒置的巨瓮，下部开有鼓风口，数名精壮奴隶正奋力推拉着巨大的牛皮囊风箱，将空气源源不断地压入炉内。
炉火正旺，灼热的火焰从炉口喷涌而出，将周遭的空气都炙烤得扭曲变形，映照得工匠们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淋漓，泛着油光。
陈远看到，工匠们将按比例配好的铜锭和锡锭（已经过初步冶炼提纯）投入那炽热的炉膛之中。
在超过千度的高温下，坚硬的金属渐渐熔化，化作一汪金红炽亮、如同太阳碎片般的滚烫溶液，在炉内翻滚沸腾，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热量和光芒。
“看，那就是铜汁！”亘在一旁大声介绍，声音在嘈杂的工坊中显得有些微弱，他指着炉内那璀璨的液体，眼中也带着一丝敬畏，“百炼成金，化刚为柔，此乃鬼神之力，亦是我族强盛之基！”
陈远默默点头。他的目光却不仅仅停留在那壮观的熔炼场景上。他更关注的是那些正在制作“模范”的工匠。
铸造青铜器，需先用黏土制作一个内模（芯），再制作一个刻有精美纹饰的外范，将内外范合拢，留出浇注口和排气孔，然后才将铜液浇注入范腔之中，待冷却后打碎外范，方能得到成型的青铜器。
此刻，几位技艺精湛的老匠人，正在精心雕刻着用于铸造一件大型青铜鼎的外范。他们用骨刀、玉刀在细腻的黏土范上，勾勒出繁复的饕餮纹、夔龙纹、云雷纹……这些纹饰充满了神秘、威严的力量感，是商族信仰和审美的集中体现。
陈远走近仔细观察。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扫过那些蜿蜒的线条、狰狞的兽面、旋转的云涡。
他在寻找，寻找任何可能与那“漩涡纹”相似的构图元素。饕餮纹的大眼？夔龙纹的卷尾？云雷纹的同心圆？似乎都有些形似，却又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缺少那种直指混沌本源的神韵。
他体内那沉寂的混沌元灵，在踏入工坊后，便一直处于一种极其微弱的、如同被远处篝火烘烤般的温热状态，似乎对这里弥漫的“火”与“金”的气息有所感应，但并未再有如接触龟甲时那般的强烈悸动。怀中的陶片，也只是维持着一种平稳的、略高于常温的热度。
就在这时，工坊内一阵小小的骚动。一名负责看管炉火的年轻工匠，因为长时间紧盯炉温，眼睛被灼热的火光和烟尘所伤，突然视线模糊，眼泪直流，痛苦地捂住了双眼。工头急忙派人去找巫医，但远水难救近火。
陈远见状，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上前。“让我看看。”他沉静的声音让慌乱的工匠们稍微安定下来。
他检查了一下那名年轻工匠的眼睛，只是轻微的灼伤和烟尘入眼，并未伤及根本。他立刻从随身携带的小药囊中，取出一些具有清热明目效果的草药粉末，用干净的清水调匀，小心翼翼地为那工匠清洗、敷药。
他的动作熟练而轻柔，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不过片刻，那年轻工匠的痛苦便大为缓解，虽然视线仍有些模糊，但已能勉强视物。他感激涕零地对着陈远连连道谢。
这一幕，被工坊内的众多工匠看在眼里。他们每日与烈火金属为伍，受伤乃是家常便饭，深知一位医术高明的医者有多么可贵。陈远这举手之劳，瞬间赢得了这些质朴工匠们的好感。
工坊的大匠师，一位须发皆白、手臂上布满烫伤疤痕的老者，亲自过来向陈远道谢，态度比之前更为恭敬真诚：“多谢石针先生援手！先生不仅学识渊博，更怀慈悲之心，老夫代这不成器的徒儿，谢过先生！”
陈远谦逊回礼：“大匠师言重了，分内之事。”
借此机会，陈远与大匠师攀谈起来。他不再仅仅询问礼器的纹饰，而是将话题引向了青铜铸造本身——不同产地的矿石有何特性？何种木炭火力最足？陶范的黏土如何调配才能耐得住高温铜液而不开裂？铜锡比例细微变化，对成器的硬度、色泽和敲击之声有何影响？
他问的问题，既深入又切中要害，有些甚至是大匠师自己多年经验总结出的不传之秘。大匠师起初还有些保留，但见陈远态度诚恳，言语间又显示出对物理之道的深刻理解（尽管是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表述），便也打开了话匣子，将自己积累多年的经验娓娓道来。
陈远如同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些凝聚了无数匠人智慧的经验知识。他了解到，铸造并非简单的熔化浇注，而是对火候、时间、材料、乃至天气湿度的精妙掌控，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前功尽弃，甚至引发炸范、铜液飞溅的危险。这何尝不是一种对“规则”和“平衡”的极致追求？
在交谈中，大匠师无意间提到，有些出自深山、色泽特异或者带有天然纹路的矿石，在熔炼时似乎会有些“不同”，有的更容易熔化，有的则会使铜液产生奇异的光泽，但大多难以掌控，成功率极低，故而通常不被采用。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陈远心中一动。特殊的矿石？天然的纹路？这让他立刻联想到了那枚陶片和龟甲上的漩涡纹。难道，那种奇异的力量，与某些特殊的矿物有关？
他不动声色地追问，大匠师却只是摇头，说那些都是些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大多被视为不祥，很少记录，他也只是年轻时听更老的匠人提起过几句。
线索似乎又指向了模糊的传说。但陈远并未失望。这次青铜工坊之行，收获远超预期。他不仅初步了解了这个时代顶尖的工艺，赢得了工匠阶层的好感，更重要的是，他确认了探寻的新方向——特殊的矿物，以及那隐藏在极致工艺背后，可能触及的、与神秘力量相关的物质基础。
离开工坊时，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橘红，如同尚未冷却的铜汁。陈远回头望去，那座座熔炉依旧在暮色中喷吐着炽热的光芒，如同大地深处跳动的心脏。
青铜工坊，不仅是铸造礼兵之器的地方，似乎也隐藏着通往另一个谜团的钥匙。他摸了摸怀中那枚似乎因感受到工坊气息而微微发热的陶片，目光变得更加深邃。
下一步，他需要想办法，接触到那些被视为“不祥”或“特异”的矿石样本，或许，那里就隐藏着与漩涡纹、与混沌元灵直接相关的秘密。
而他在贞人集团和工匠中逐渐稳固的地位，将为他进行这些隐秘探查，提供前所未有的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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