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的清晖园,正值一年中最秾丽的时光。
临波水榭如一枚精致的白玉簪,斜插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
四周繁花似锦,垂柳如烟,和煦的春风裹挟着花香与湖水的湿润气息,轻轻拂动着水榭四周垂落的月白纱幔。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身着轻薄春衫的宫娥们手捧珍馐美酒,步履轻盈地穿梭其间。
楚天齐今日心情颇佳,身着常服,与几位心腹近臣及得宠的妃嫔临水而坐。
江浸月自然伴驾在侧,穿着一袭湖水绿的绡纱宫装,发间只簪一支碧玉蜻蜓簪,清丽脱俗。
她含笑为楚天齐布菜斟酒,姿态温婉,眼波流转间,却将席间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尤其是坐在稍远处,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丽妃萧如玉。
酒过三巡,宴至酣处。
觥筹交错间,气氛愈发融洽。
无人注意到,水榭东南角一根不起眼的承重柱下方,泥土有被翻动后又小心掩盖的痕迹。
突然,一阵怪异的、类似油料燃烧的刺鼻气味隐隐传来。
“什么味道?”
一位嗅觉敏锐的老臣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嗅了嗅。
话音未落——
“轰!!”
一声沉闷的爆响从东南角猛地炸开!
不是烛台倾倒的缓慢引燃,而是如同地火喷发般迅猛!
赤红的火舌带着骇人的热浪,瞬间从柱基处狂涌而出,贪婪地舔舐上干燥的木质梁柱、垂挂的纱幔、铺设的锦毯!
几乎是同时,浓黑刺鼻的烟雾如同妖魔现世,张牙舞爪地弥漫开来,迅速遮蔽了视线!
那烟雾中混杂着猛火油特有的呛人气味和木质燃烧的焦糊味,令人窒息。
“走水了!走水了!快护驾!!”
髙德胜尖锐的嘶喊声瞬间被淹没在更大的混乱喧嚣中。
“啊——!”
“救命!”
妃嫔们的尖叫声、宫人们的哭喊声、侍卫们急促的奔跑和呵斥声、杯盘碗盏摔碎的声音、以及木材在烈火中发出的噼啪爆裂声……
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死亡与恐慌的交响乐!
热浪扑面而来,灼得人皮肤生疼。
原本诗情画意的水榭,顷刻间化为人间炼狱!
通往岸边的木质栈桥已有部分开始燃烧坍塌,火焰如同有生命的墙壁,封锁了主要的逃生路线。
楚天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骤然起身,浓烟呛入喉管,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侍卫们迅速围拢过来,试图护着他寻找出路,但火势蔓延得太快,浓烟严重阻碍了视线,不断有燃烧的碎木和瓦砾从头顶坠落!
“保护陛下!往这边!”
侍卫统领声嘶力竭地喊着,试图带领众人冲向一个火势稍弱的缺口。
就在这极度混乱之中,一直暗中观察着皇帝动向的丽妃萧如玉,悄无声息地挪动脚步,趁着侍卫与宫人慌乱推搡的间隙,靠近了楚天齐附近。
她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个香囊,眼中闪过一丝狠绝,正欲依计行事——
然而,有一道身影比她更快!
是江浸月!
在火起的第一时间,她的目光就死死锁定了楚天齐。
当看到他被浓烟和慌乱的人群困住,一块带着烈焰的断椽险险擦着他的袍角落下时,她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瞬间绷断!
不是算计,不是谋划,那一刻,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攫住了她——恐惧失去这个她一直在利用,却也给了她无数真实庇护和温暖的男人!
“陛下——!”
她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呼喊,平日里柔婉的嗓音此刻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惶与决绝。
她一把推开试图拉住她的蕊珠,甚至顾不上被勾破的裙摆,像一只扑火的飞蛾,逆着四散奔逃的人流,毫不犹豫地冲向了那片吞噬一切的火焰中心!
“昭昭!危险!”
楚天齐眼睁睁看着那抹纤弱的绿色身影义无反顾地扑向自己,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江浸月在灼人的热浪和浓烟中艰难穿行,火星溅落在她的衣袖上,灼出小小的焦痕,浓烟呛得她眼泪直流,几乎无法呼吸。
但她眼中只有那个在火光中有些踉跄的明黄色身影。
近了,更近了!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或许是火焰烧断了关键的支撑点,水榭顶部一角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大片带着熊熊烈焰的木质飞檐装饰,如同陨星般朝着楚天齐的头顶轰然砸落!
速度之快,周围的侍卫根本来不及反应!
千钧一发!
“陛下小心——!!”
江浸月瞳孔骤缩,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向前一扑!
不是推开,而是几乎是用自己的整个后背,迎向了那片死亡阴影!
她计算过角度,计算过力道,确保既能“恰到好处”地救驾,又能“恰到好处”地让自己伤得不轻不重。
但当那燃烧着、带着千钧之力的木头真正撞击在背脊上的瞬间,她还是低估了那恐怖的冲击力和灼烧感!
“嘭!!”
沉闷的撞击声混合着皮肉烧焦的细微“滋滋”声,令人牙酸。
“呃——!”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从背部瞬间炸开,蔓延至四肢百骸!
仿佛整个脊柱都被硬生生砸断,又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熨烫!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后背的皮肤和肌肉在高温下撕裂、卷曲!
眼前猛地一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
她纤弱的身躯被那股巨大的力量带得向前飞扑出去,如同断线的风筝,重重地摔落在楚天齐脚边不远处。
湖水绿的宫装后背瞬间被鲜血浸透、被火焰燎得焦黑破碎,露出底下模糊的血肉,触目惊心!
“昭昭——!!!”
楚天齐被她那奋不顾身的一推堪堪避开了致命一击,回头看到的便是这让他灵魂出窍的一幕!
他看着她如同破碎的娃娃般瘫软在地,看着她背上那片狰狞可怖、还在冒着丝丝白烟的伤口,看着她苍白如纸、唇边染血却依旧努力望向他的脸庞……
那一刻,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整颗心被硬生生剜了出来,痛得无法呼吸!
什么帝王威仪,什么江山社稷,全都化为乌有!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慌和灭顶的绝望!
“昭昭!”
他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鸣,猛地挣脱了侍卫的阻拦,踉跄着扑跪在地,颤抖的双手悬在半空,想要抱起她,却又怕触碰那可怕的伤口加重她的痛苦。
他的龙袍沾染了她温热的鲜血和灰烬,他的眼睛赤红如血,死死盯着她,仿佛只要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
“陛下……您……您没事……就……好……”
江浸月气若游丝,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后背撕裂般的剧痛,额头上冷汗涔涔。
但她还是努力地、极其微弱地弯了弯嘴角,那笑容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欣慰和纯粹的爱恋,深深烙印在楚天齐的眼中。
随即,她眼皮一沉,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彻底“昏死”过去。
这抹染血的、带着欣慰的笑容,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击碎了楚天齐心中所有的壁垒!
“御医!传御医!!救她!给朕救活她!她若有事,朕要你们统统陪葬!!”
他如同疯魔了一般,赤红着双眼咆哮,声音嘶哑破碎。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避开她背部的伤处,将她打横抱起。
他甚至忘了帝王的仪态,抱着她,在侍卫拼死用浸湿的毡毯扑打火焰开辟出的狭窄通道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外冲去,每一步都踩在燃烧的余烬和破碎的瓦砾上。
火场外,恭亲王楚天佑带着王府侍卫“及时”赶到,看到的正是皇帝抱着重伤昏迷、后背一片狼藉的柔昭仪,那副悲痛欲绝、仿佛整个世界都已崩塌的疯狂模样。
他心中暗恨不已,计划出了如此大的纰漏,不仅没能烧死皇帝,反而让沈昭昭阴差阳错立下这泼天救驾之功!
但面上却不得不迅速换上焦急关切的神情,指挥人手“救火”、“护驾”。
丽妃萧如玉混在惊慌失措、花容失色的妃嫔中,看着被楚天齐视若性命般紧紧抱在怀中带走的身影,看着皇帝那从未有过的失态和恐慌,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
怎么会这样?!
那香囊她还没找到机会用!
那火……为什么没能烧死楚天齐?!
为什么偏偏是沈昭昭?!
为什么让她抢了这天大的功劳和恩宠?!
一场精心策划的弑君阴谋,在种种意外和江浸月超出计算的“本能”反应下,彻底偏离了轨道,反而阴差阳错地,成就了一场“美人舍身救英雄”,足以载入史话的凄美传奇。
江浸月被以最快的速度送回宫中,直接移入了防卫最严密的宣和殿侧殿。
太医院所有院判、太医悉数到场,灯火彻夜不熄。
诊断结果令人心惊——后背严重灼伤,皮开肉绽,部分伤口深可见骨,加之猛烈撞击,肋骨亦有骨裂,失血过多,情况万分危急!
楚天齐守在她的榻前,寸步不离。
他亲自用温水沾湿的软帕,极其轻柔地擦拭她脸上、颈间的灰烬和冷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他握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低声呼唤着她的名字:“昭昭……昭昭……朕在这里,你睁开眼看看朕……”
他看着御医和医女们小心翼翼地剪开她后背焦糊粘连的衣物,露出那一片血肉模糊、甚至有些地方微微碳化的狰狞伤口时,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滞了,心脏一阵阵痉挛般的抽痛。
他想起她平日里最是怕疼,偶尔被绣花针扎一下,都要蹙着秀眉朝他撒娇许久,如今却为了他,承受了这宛如凌迟般的痛苦……
“昭昭……是朕不好……是朕没有保护好你……”
他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她没有受伤的肩侧,声音沙哑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从未示人的脆弱,
“你若有事……朕要这万里江山何用……你醒过来,只要你醒过来,朕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给你……”
滚烫的帝王泪,悄无声息地滴落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流云殿的宫人,以及其他各宫听闻消息的妃嫔、朝臣,无不震撼动容。
柔昭仪奋不顾身、舍命救驾的事迹,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前朝后宫。
往日或许还有人对她的专宠心怀嫉妒,此刻,在这份以生命为代价的“真情”面前,所有的非议和质疑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帝妃情深,不再是虚言,而是用鲜血和生死考验铸就的传奇。
而躺在宣和殿侧殿、被无数珍贵药材和帝王真心环绕着的江浸月,在无人窥见的意识深处,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背后的剧痛一阵阵袭来,火辣辣地灼烧着她的神经,但比起这肉体上的痛苦,心中那份计划圆满达成、甚至超出预期的冷静,以及对未来更加稳固不可动摇地位的预期,让她觉得,这险,冒得值了。
这场大火,烧毁了清晖园的临波水榭,也彻底烧毁了楚天齐心中对江浸月的最后一丝疑虑和保留。
从此,她不再仅仅是他宠爱的妃子,更是他愿意以性命相托、深信不疑、融入骨血的挚爱。
她成功地,将这位年轻帝王的整颗真心,牢牢地、彻底地锁在了自己用鲜血、算计与那一丝真假难辨的“本能”共同编织的情网之中,再难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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