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顾玄夜果然如他所说,并未有任何逾矩之举。
他每日都会来揽月轩,有时是上午,带着新得的棋谱或孤本与她分享;
有时是午后,如同今日。
冬日暖阳透过雕花窗棂,在铺着浅灰色绒毯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临窗的紫檀木小几上,摆放着一副晶莹剔透的云子棋盘,黑白二子错落其间,已呈胶着之势。
江浸月执白,顾玄夜执黑。
这是他们连续第三日对弈。
前两日,江浸月尚存试探之心,落子谨慎,多以稳守为主。
她师从赵秀才,棋力本就不弱,后又与醉仙楼诸多文人雅客对弈,经验丰富,自认在女子中已属佼佼者。
然而,与顾玄夜对弈,她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的棋风,与他平日里展现的温和表象截然不同。
布局大气磅礴,看似随意落子,实则步步为营,暗藏杀机。
中盘搏杀时,手段更是凌厉狠辣,计算深远,常常在她自以为占据优势时,突施冷箭,一举扭转战局。
其棋力之深,见识之广,远非寻常文人或商人可比。
此刻,棋局已至中盘。
江浸月的一条白龙被顾玄夜的黑棋紧紧缠绕,看似岌岌可危。
她凝神静气,指尖拈着一枚白子,久久未曾落下,秀眉微蹙,全力计算着每一种可能的变化。
顾玄夜并不催促,姿态闲适地靠在对面的软垫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黑子,目光却并未紧盯棋盘,反而时不时地掠过她专注的侧脸,眼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欣赏。
良久,江浸月终于寻得一线生机,玉指轻落,一子“尖”在了黑棋看似厚势的衔接处。
此手一出,如同利刃切入,虽未能立刻屠龙,却瞬间打破了黑棋的包围圈,为自己的大龙争得了一口喘息之机,局面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妙手。”
顾玄夜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抚掌轻赞,
“月儿姑娘棋风灵秀,于困境中常能别出心裁,顾某佩服。”
他这称赞并非虚言,江浸月的棋力,尤其是这种在绝境中寻找生机的敏锐,确实超出了他的预期。
江浸月微微松了口气,抬眸看他,语气依旧平淡:“公子棋力高深,运筹帷幄,妾身不过是勉力支撑罢了。”
她顿了顿,终究没能忍住心中的探究,似是无意地问道,
“公子棋艺如此精湛,布局谋势宛若沙场名将,倒不似寻常商贾。”
这是她几日来第一次主动探询他的背景。
一个拥有如此棋力、气度、财力的人,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行商?
顾玄夜执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落下一子,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与无奈。
“商贾之道,看似行走四方,结交权贵,风光无限。”
他目光投向窗外寥廓的天空,声音低沉了几分,
“实则如履薄冰,身不由己。有时为了一单生意,需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权衡利弊,虚与委蛇;有时为了打通关节,不得不忍受屈辱,强颜欢笑。便如下棋,看似落子自由,实则每一步,都受制于棋盘规则与对手反应,何尝不是另一种身不由己?”
他转过头,看向江浸月,眼神中流露出一种与她产生共鸣的落寞:“便如姑娘昔日身处醉仙楼,虽有倾城之姿,惊世之才,却也不得不应酬各色人物,将真性情掩藏于笑容之下。这其中的无奈与辛酸,顾某……或能体会一二。”
他这番话,巧妙地避开了直接回答身份的问题,却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同样在世间挣扎、受制于规则束缚的“同行者”。
他将商场的倾轧与青楼的无奈相类比,瞬间拉近了与江浸月的心理距离。
江浸月心中微震。
她确实未曾想过,一个看似挥金如土、权势滔天的人,也会有如此“身不由己”的感慨。
虽然她并未全然相信,但不可否认,他话语中流露出的那种被束缚、不得不戴上面具生活的无奈,恰好戳中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情感共鸣。
她在醉仙楼八年,何尝不是如此?
强颜欢笑,曲意逢迎,将所有的恨意与不甘都死死压在心底,只为了活下去,为了等待一个渺茫的机会。
见她眼神有所波动,顾玄夜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他适时地转移了话题,指着棋盘上的一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月儿姑娘请看,方才你那一手‘尖’固然精妙,但若我在此处‘靠’上一手……”
他开始细致地讲解起方才棋局的变化,言辞恳切,分析入木三分,仿佛真的只是一位沉浸在棋道中的知己,在与你探讨技艺,分享心得。
阳光缓缓移动,将两人的身影拉长。
棋枰之上,黑白棋子交织,如同他们之间复杂而微妙的关系。
一个在小心翼翼地试探,一个在耐心地织网。
江浸月听着他条理清晰、见识超凡的讲解,心中的疑团并未消散,反而更深了。
但他的“坦诚”与“共鸣”,也确实在她坚固的心防上,撬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她开始觉得,这个叫顾玄夜的男人,或许并非她最初想象中那样,只是一个单纯贪图美色或别有用心的权贵。
他更像一个深邃的漩涡,吸引着人去探究其下的秘密。
而对顾玄夜而言,这场对弈,胜负早已不重要。
他知道,对于江浸月这样聪慧而骄傲的女子,强取豪夺只会适得其反,唯有让她自己一步步走近,产生探究的欲望,才能真正打开她的心扉。
棋局终了,依旧是顾玄夜以微弱的优势获胜。
“公子棋艺,妾身望尘莫及。”
江浸月放下棋子,坦然认输。
顾玄夜微微一笑,收拾着棋子,语气温和:“月儿姑娘进步神速,假以时日,顾某恐怕就不是对手了。”
他抬眼看着她,目光真诚,
“与姑娘对弈,是顾某近日来最大的乐事。”
他的话语如同暖风,拂过心湖,却未能让江浸月完全放松警惕。
她只是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午后阳光渐斜,顾玄夜起身告辞。
临走前,他似是想起了什么,道:“明日城中似有西域来的杂耍班子,听说颇为新奇。月儿姑娘若是有兴趣,我可安排人护卫,陪你去瞧瞧。”
他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给予她选择的权利。
送走他后,江浸月独自站在棋盘前,看着那错综复杂的残局,仿佛看到了自己与顾玄夜之间,刚刚开始的一场更为宏大、也更为凶险的对弈。
他展现出的超凡棋力与见识,他言语间流露出的“身不由己”,都像是一步步精心设计的落子,在不动声色地瓦解她的戒备,引导着她的思绪。
而她,明知是局,却也不得不步步为营,小心应对。
这揽月轩的午后,看似温情惬意,实则暗流汹涌。
她拾起一枚冰冷的白子,紧紧攥在手心。
顾玄夜,你究竟是谁?你布下这迷局,最终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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