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的夜,是镶着金边的深渊。
丝竹管弦,觥筹交错,男人们贪婪的目光和女人们娇媚的笑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了所有的虚情假意。
江浸月,不,此刻她是“倾城”,正坐在二楼的雅间里,纤纤玉指拨弄着琴弦,为一位贵客助兴。
她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清冷,疏离,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诱惑,这是她如今最坚固的面具。
琴音淙淙,她的思绪却飘远了。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楼下大堂,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鸢儿。
鸢儿如今也成了楼里略有名字的姑娘,正依偎在一个脑满肠肥的商人怀里,巧笑倩兮,那笑容,与当年分她半个馒头、说着“我们姐妹一定要互相扶持”时,一般无二。
一股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蛇,骤然缠紧了江浸月的心脏。
琴音几不可闻地乱了一个音节,又被她迅速掩盖。
她记得那个逃跑的夜晚,月光惨白,后门的门槛仿佛触手可及。
自由的味道,她几乎已经闻到了。
然后,火把亮起,护院狰狞的脸,嬷嬷冰冷的嘲讽,以及……
站在嬷嬷身边,那个低着头,瑟瑟发抖,却亲手将她推回地狱的鸢儿。
“要不是这丫头机灵,还真让你这摇钱树飞了!”
鸢儿当时说了什么?
哦,她说:“月儿,我是为你好,外面兵荒马乱,你会死的……”
多么冠冕堂皇!多么情深义重!
江浸月心底冷笑。
为她好?
不过是踩着她的尸骨,向嬷嬷献媚,换取那一点点可怜的优待和安全感。
那一夜的鞭子,抽碎了她对人性最后的天真,也抽生了她心底名为“仇恨”的毒藤。
她发誓,所有背叛她、伤害她的人,总有一天,要付出代价。
琴声在她指尖变得激越,带着金戈之音,引得贵客侧目。
她立刻收敛,回以一个歉然的、温婉的笑。
恨意需要滋养,而思念,则在无数个这样的深夜里,悄无声息地啃噬着她。
她想起巧娘。
想起巧娘最初对她的打骂,那不是恨,是生活磨砺出的麻木和尖刺。
想起那个转折的夜晚,巧娘满身不堪的淤痕,自己拿着劣质伤药,怯生生地想帮她“治伤”。
那时巧娘回过头来的眼神,不是愤怒,不是嫌弃,而是错愕,是难以置信,然后是崩溃的泪水。
冰封的心,被孩子最纯粹的善意烫出了一个洞。
从那以后,巧娘变了。
她会把客人吃剩的、完整的点心偷偷留给她,嘴上却骂着“别饿死了给我添麻烦”;
会在她被其他大丫鬟欺负时,状若无意地替她解围;
会在她被罚跪时,偷偷塞给她一个垫子……
最深刻的,是巧娘攥着那张简陋的、墨迹都被汗水晕开的地形图,塞进她手里时,那双枯瘦却滚烫的手。
“走吧,走了就永远别再回头!”
还有那个雨夜,她被毒打后,巧娘像疯了的母兽一样冲出来,将她护在身下,嘶喊着:“是我老糊涂了!是我教唆她的!要打打我!”
那一刻,疼痛似乎都消失了,她只感受到巧娘身体的颤抖和那拼死的维护。
后来,巧娘被赎走了。
走之前,那个曾经尖刻的女人,为了她,跪在了当红花魁柳如梦面前,献上了毕生积蓄,只求对方能照拂自己一二。
“月儿,记住这疼,更要记住这恨。爬上去,才能把他们都踩在脚下!”
这是巧娘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琴声不知何时停了。
贵客早已沉醉在她的“风情”和自己的酒意里,未曾察觉。
江浸月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冰冷的夜风吹进来,稍微驱散了屋内的甜腻香气。
楼下,鸢儿正送走客人,脸上带着谄媚的笑,转身时,那笑容立刻消失,只剩下疲惫和麻木。
江浸月冷冷地看着。
鸢儿,你看,我们终究都困在了这里。但你是因为背叛,而我……是为了走出去。
她轻轻抚摸着腕间一个不起眼的、有些发旧的银镯子——这是巧娘留给她的唯一物件。
娘,你放心。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月儿记着疼,也记着恨,更记着你的恩。
我会爬上去,爬到最高。那些欠了我们的,我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到时候,我一定找到你,让你看看,当年那个需要你护着的小丫头,已经强大到可以护着你了。
夜色浓重,醉仙楼的灯火依旧辉煌,映照着江浸月眼中冰冷与坚定交织的光芒。
恨意是她的铠甲,思念是她的软肋,也是她深藏心底、不容玷污的净土。
前路漫漫,但她已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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