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晏九年的盛夏,连蝉鸣都带着几分慵懒的倦意。
醉仙楼内,冰块在雕花铜盆里缓缓融化,散发出丝丝凉气,却驱不散某些角落沉积已久的颓败与失意。
东厢柳如梦的清高“教导”与繁重劳役,后巷赵秀才的暗室秉烛,如同冰与火的两极,拉扯着江浸月日渐坚韧的神经。
然而,她深知,仅凭这些,还远远不够。
在这以色侍人、技艺为阶的地方,她需要一件更直观、更具冲击力的“武器”。
她的目光,投向了西厢最深处,那个几乎被人遗忘的房间——曾经的舞魁,如今的过气舞姬,秦娘子的居所。
秦娘子当年以一曲《霓裳羽衣舞》名动永熙,腰肢柔软如柳,舞步翩若惊鸿。
如今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却因酗酒和失意,早已容颜憔悴,身形走样,终日与酒壶为伴,成了醉仙楼里又一抹即将消散的阴影。
月奴知道,想从这样的人手里学到真本事,难如登天。
秦娘子性情乖戾,清醒时对谁都爱答不理,醉后更是喜怒无常。
但月奴没有别的选择。
韩老先生的琴艺固然高超,但舞蹈,是更能瞬间抓住眼球、展现女性魅力的利器。
她开始留意秦娘子的动向。
发现她每隔几日,便会让一个小丫鬟去前楼打最劣质、却也最烈的烧刀子。
醉酒后的秦娘子,有时会又哭又笑,有时会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念叨着当年的风光,更多的时候,是瘫在榻上,目光呆滞。
机会在一个闷热的黄昏降临。
那小丫鬟提着空酒壶,哭丧着脸从秦娘子房里跑出来,说是挨了骂,不敢再去伺候。
月奴心中一动,主动接过了这个烫手山芋。
她用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几枚铜钱,去厨房换来一小碟勉强能入口的酱菜,连同新打来的烧刀子,一起送进了秦娘子的房间。
房间里酒气熏天,混杂着腐朽的气息。
秦娘子歪在榻上,鬓发散乱,眼神浑浊,看到月奴,只是掀了掀眼皮。
“秦娘子,您的酒。”
月奴将酒菜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声音放得极柔。
秦娘子抓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她没理会月奴,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苦世界里。
月奴没有立刻离开。
她挽起袖子,走到榻边,轻声道:“秦娘子,我帮您按按头吧,会舒服些。”
不等秦娘子回应,她纤细却带着薄茧的手指,已经轻轻按上了秦娘子的太阳穴。
这是她观察柳如梦让丫鬟按摩时偷学来的,力道适中,穴位精准。
起初,秦娘子身体一僵,似乎想推开她。
但或许是那恰到好处的按压确实缓解了酒后的胀痛,或许是太久没有人这般“伺候”她,她最终没有动,只是闭着眼,发出一声模糊的喟叹。
月奴耐心地按着,从太阳穴到额角,再到紧绷的脖颈。
房间里只剩下秦娘子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断续的蝉鸣。
按了约莫一刻钟,秦娘子忽然含糊地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你……你这手法……倒是比那些蠢货强点……”
月奴心中微喜,手上动作不停,乖巧应道:“能伺候秦娘子,是月奴的福分。”
又是一阵沉默。
秦娘子又灌了一口酒,醉眼朦胧地打量着月奴低眉顺眼的侧脸,和那虽然瘦弱却已初具风姿的身段,忽然嗤笑一声:“小丫头……长得倒有几分颜色……可惜……生错了地方……”
月奴心中一动,趁机轻声问道:“秦娘子,我……我听说您当年的《霓裳羽衣舞》跳得极好,是天上的仙子一般……不知……那是怎样跳的?”
提到当年的得意之作,秦娘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光亮,随即又被更深的黯然取代。
她哼了一声,带着醉意的炫耀和伤感:“《霓裳》?呵……那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跳的……手、眼、身、法、步……要求高着呢……”
她似乎被勾起了谈兴,又或许是醉意让她放下了戒备,她伸出枯瘦的手指,随意比划了一个起手式:“喏……光是这个‘云手’……要的就是那股子……行云流水的劲儿……手腕要柔……眼神要跟……”
月奴立刻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她哪怕因醉酒而变形、却依旧能窥见当年风韵的动作,将每一个细节死死记在脑中。
那晚,秦娘子断断续续,借着酒意,竟真的指点了她两三个基础却至关重要的舞蹈动作——一个飘然欲仙的“云手”,一个展现柔韧的“下腰”要领,还有一个看似简单、实则极考验平衡与韵味的“圆场”步法。
月奴如获至宝。
她伺候秦娘子睡下后,回到自己冰冷的耳房,也顾不上疲惫,就在狭小的空间里,一遍遍地模仿、练习。
没有镜子,她就凭感觉调整姿态,直到肌肉酸痛,汗湿衣襟。
从那天起,月奴便时常寻机会去伺候醉酒的秦娘子。
她用乖巧的按摩和倾听,换取那一两个零碎的、却价值千金的舞蹈指点。
她知道秦娘子清醒后多半不认账,甚至可能翻脸,但她不在乎。
她像一只辛勤的工蜂,从这朵即将枯萎的花中,拼命汲取着最后的花蜜。
也是在一次伺候秦娘子时,她听到秦娘子醉后含糊的抱怨:“……当年……老娘也是红过的……说不接客……就不接客……徐婆子也得让三分……”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月奴心中炸响!
原来,只要足够红,足够有资本,是可以和这醉仙楼的规则抗衡的!
是可以拥有“不接客”的话语权的!
一个清晰而炽热的目标,如同黑暗中燃起的火炬,瞬间照亮了她所有的谋划与挣扎——她要在自己十五岁及笄,面临接客命运之前,成为醉仙楼的花魁!
不是普通的红牌,而是独一无二、无人可以替代的花魁!
只有站到那个位置,她才有资格,也有资本,去和徐嬷嬷谈判,去摆脱那最不堪的命运,为自己争取到喘息的空间,乃至……更多!
这个目标,如同一剂强心针,注入她疲惫的躯体。
所有的隐忍,所有的偷师,所有的痛苦与谋划,此刻都有了明确的方向。
她不再仅仅是为了活下去,更是为了有尊严、有选择地活下去!
折腰为梯,并非屈服,而是为了跃上更高的地方。
江浸月擦去额角的汗水,在黑暗中,对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许下了她来到醉仙楼后,最坚定、也最野心勃勃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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