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晏七年的秋意渐深,西厢院落里的那几株老桂花树,开始吐出细密的金黄,香气被夜风一送,丝丝缕缕地透进窗棂,暂时驱散了屋内惯有的药味和沉靡。
自那个无声痛哭的夜晚之后,巧娘与月奴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却切实存在的桥梁。
它并非温情脉脉,更像是一种基于残酷现实的同盟,一种在绝望境地中悄然传递的薪火。
巧娘依旧鲜有笑脸,指点月奴时,语气依旧带着惯常的刻薄与不耐,但内容却已截然不同。
“手!手腕是死的吗?弹琵琶不是用蛮力!”
巧娘斜倚在榻上,听着月奴练习最基本的指法,眉头拧得死紧,
“力道要含在指尖,发于腕,通于臂,最后才是这琴弦嗡鸣。你这般死按,出来的音色比锯木头还难听!”
她说着,竟挣扎着起身,忍着身上的不适,亲自示范。
她那已显粗糙的手指按上琴弦,轻轻一拨,一缕清越而饱满的音符便流淌出来,与月奴方才发出的沉闷声响天差地别。
“看清楚了?要的是劲道,不是死力。”
巧娘放下琵琶,气息微喘,重新躺了回去,闭着眼道,
“在这地方,女人就像这琵琶弦,绷得太紧,易断;太松,则无声。如何在这绷紧与松弛之间,找到自己能发出最美妙声音的那个点,是你最先要学的。”
月奴默默记下,重新调整手势。
她发现,巧娘所授的,远不止是技艺本身,更多的是对力道、分寸、乃至生存哲学的诠释。
一日,楼里一位以挑剔难缠出名的盐商指名要巧娘去陪酒。
巧娘称病推拒了,徐嬷嬷虽不满,却也无可奈何。事后,巧娘将月奴叫到跟前。
“知道为何我不去吗?”
巧娘看着窗外,语气平淡。
月奴摇头。
“那人嗜酒,且酒后无德,尤喜折磨人取乐。”
巧娘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着月奴,
“他手上戴着个赤金镶翡翠的扳指,边缘未曾打磨光滑。上一个伺候他的姑娘,手臂内侧被划得血肉模糊。”
月奴心中一寒。
“记住,看人不能只看衣冠,要看细节。看他的眼神,听他说话的语气,甚至观察他手上不经意的小动作。”
巧娘低声道:“有些亏,吃一次就够你记一辈子,甚至……连记一辈子的机会都没有。”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让月奴接触一些送往迎来的细节。
比如,如何根据不同客人的身份、喜好,调整奉茶时低头的角度和递送的动作;
如何在席间布菜时,既显得殷勤周到,又能巧妙地避开某些不怀好意的“无意”触碰;
甚至,如何从客人随口的交谈中,捕捉有用的信息。
“那位穿宝蓝色直裰的李公子,”
一次伺候完茶水退出后,巧娘在僻静处低声提点,
“他方才与同伴抱怨家中母老虎克扣用度,你注意到他腰间那块羊脂玉佩了吗?水头极好,价值不菲。这说明他要么是哭穷,要么就是有别的来钱路子。”
“这类人,往往手松,但也好面子,不能明着索要,要让他自己心甘情愿地掏出来。”
月奴这才恍然,为何巧娘方才布菜时,会“不小心”将一滴汤汁溅到李公子的袖口上,又连连道歉,姿态做得极低,引得那李公子反而大方地摆手,并顺手赏下了一锭不小的银子。
原来每一个看似无意或卑微的动作背后,都可能藏着精心的算计和对人性的洞察。
除了这些“实务”,巧娘也开始真正系统地教导月奴技艺。
她将自己珍藏的、几乎从不示人的几本曲谱翻了出来,逼着月奴认、记、背。
“光会弹不行,要懂曲中意。这首《汉宫秋月》,弹的是失意妃子的幽怨,指法要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力度重一分则显泼辣,轻一分则流于无病呻吟……”
她甚至翻出自己年少时写的诗稿,虽然言辞间带着自嘲“都是些无用的牢骚”,却也会指点月奴其中的平仄韵律,意象运用。
“诗词一道,于女子而言,并非真要你做出什么传世名篇,而是让你肚子里有几点墨水,能与那些自诩风流的男人对上几句话,让他们觉得你不仅是空有皮囊,如此而已。”
最让月奴感到震撼的,是巧娘对“价值”的论述。
一晚,巧娘难得精神好些,看着月奴在灯下练习写字,忽然道:“月奴,你可知在这醉仙楼,乃至在这世间,女子立足的根本是什么?”
月奴笔下一顿,迟疑道:“是……技艺和容貌?”
巧娘嗤笑一声,摇了摇头:“皮囊终会老去,技艺终会被超越。最根本的,是‘不可替代’的价值。”
她目光幽深,“徐嬷嬷为何如今还容得下我?不是念旧情,而是因为我还能帮她调教新人,因为我识人断物的眼光,楼里少有人及,偶尔遇到棘手的客人,还需我去周旋。这便是我的价值,虽不及当年,却依旧存在。”
她的目光落在月奴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
“你要尽快找到你自己的‘价值’。你的美貌是其中之一,但远远不够。你要让你自己变得‘有用’,而且最好是‘独一无二’的有用。只有这样,你才能在某些时候,拥有讨价还价的资本,而不是永远只能被动承受。”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月奴心中炸响。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被动地等待命运安排,或者仅仅依靠美貌和技艺取悦他人,是何等的脆弱和危险。
她必须主动去塑造自己的“价值”。
于是,她学习得更加刻苦。
不仅在巧娘教导时全神贯注,更会在夜深人静时,反复揣摩、练习。
她开始有意识地观察楼里每一个当红姑娘的言行举止,分析她们为何受宠,各自又有哪些独到之处。
她甚至偷偷留意徐嬷嬷处理各种事务的手段,学习那平衡、制衡、恩威并施的驭下之道。
巧娘将她的努力看在眼里,虽不曾赞许,但偶尔在她取得微小进步时,那紧抿的唇角会微不可察地松动一分。
有时,她会让月奴帮她捶捶酸痛的肩膀,在那短暂的、近乎温情的静谧时刻,月奴能感觉到,一种超越师徒、近乎母女的复杂情感,正在这污浊之地的角落里,悄然滋生。
这薪火,在巧娘看似冷漠的倾囊相授与月奴近乎贪婪的汲取中,悄然传递。
它照亮的不再仅仅是取悦男人的伎俩,而是在这黑暗丛林里,如何洞察人心,如何塑造自身价值,如何……
更好地活下去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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