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语森林的清晨，与其说是黎明，不如说是更深沉的昏暗。昨夜的雾气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变得更加浓稠，仿佛凝固的乳白色浆糊，五步之外便人畜不分。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腐木和某种奇异植物的甜腥气味，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凉飕飕的粘腻感。
“我发誓，我现在吐口唾沫都能直接砸在地上，然后这口唾沫还能自己长出腿跑掉。”江小鱼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湿滑的地面，一边小声抱怨，“这地方简直是个天然加湿器，还是自带霉味香薰的那种。”
为了规避地面上那些防不胜防的陷阱，队伍选择沿着一条冰冷刺骨、水流湍急的溪流边缘艰难前行。溪水撞击岩石的哗哗声，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声，但也可能掩盖了其他更危险的声音。
伊恩·格雷手持盾牌走在最前，全身铠甲在浓雾中显得格外沉重，但他步伐稳健，如同移动的堡垒。艾莉亚娜则如同雾中的幽灵，身形轻盈地穿梭在溪边的巨石和扭曲的树木之间，锐利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周围，尖耳朵微微颤动，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响。老哈蒙被护在队伍中间，气喘吁吁，但眼神依旧坚定。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哀鸣声，穿透了水声和浓雾，钻入了众人的耳中。那声音稚嫩、无助，带着显而易见的痛苦。
“那边！”艾莉亚娜瞬间定位了方向，指向溪流对岸一片更加阴暗的灌木丛。
众人小心翼翼地涉过冰冷的溪水，循声而去。拨开层层叠叠、带着湿冷露水的肥大叶片，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的心都揪紧了。
一头体型娇小、皮毛呈现出奇异银灰色的幼鹿，正倒在血泊之中。它的后腿被一个造型古朴、却散发着森然寒光的巨型捕兽夹死死咬住！那捕兽夹显然不是凡品，金属表面铭刻着繁复而优雅的精灵图腾花纹，但此刻，这些花纹却象征着残酷与绝望。幼鹿的腿骨恐怕已经碎裂，伤口周围的血肉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并且开始溃烂，散发出淡淡的腥臭。它美丽的银色眼眸中充满了痛苦和恐惧，身体因为剧痛而不停地抽搐，发出的哀鸣一声弱过一声。
“月影鹿…”艾莉亚娜低呼一声，语气中带着震惊与怜悯，“传说中只在月光下现身，与夜精灵共生共荣的圣兽幼崽！它怎么会…”
她下意识地就要上前，想要掰开那可怕的捕兽夹。作为半精灵，她对自然生灵有着天生的亲近感。
“等等！别动！”江小鱼猛地出声制止，声音急促而低沉。
艾莉亚娜的动作瞬间僵住，疑惑地回头。
江小鱼指着捕兽夹上那些发光的精灵图腾，脸色凝重：“这玩意儿一看就是高级货，自带‘防盗警报系统’。你信不信，只要你碰一下这夹子，下一秒咱们就能变成豪猪——被四面八方射来的箭矢插满那种。”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
“嗖嗖嗖嗖——！”
一阵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破空声骤然从浓雾的四面八方响起！数十支闪烁着寒光的利箭，如同精准计算的弹幕，齐刷刷地钉在了他们周围不到一尺的地面上，形成一个完美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圆圈，将他们牢牢困在中心！箭尾的羽毛兀自颤抖，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
紧接着，头顶的雾气一阵翻涌，一个身影如同没有重量般，自一棵巨大的、树皮如同龙鳞般的古树顶端轻盈跃下，悄无声息地落在圈外。正是卡兰达尔。
他依旧穿着那身仿佛与森林融为一体的墨绿色皮甲，俊美而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翡翠色的竖瞳，如同最锋利的刀锋，死死锁定在江小鱼身上。他手中那柄仿佛由整块绿玉雕琢而成的长弓已然张开，一支看似朴实无华、却蕴含着恐怖能量的箭矢，正直指江小鱼的咽喉。
“肮脏的人类，”卡兰达尔的声音比溪水更冷，带着百年积攒的厌恶与杀意，“你们的贪婪果然没有底线。竟敢染指我族的圣兽？是谁给你们的胆子，踏入这片神圣之地，觊觎不该属于你们的东西？”
空气仿佛凝固了。伊恩瞬间举盾，将江小鱼和老哈蒙护在身后，艾莉亚娜的弓弦也已拉满，与卡兰达尔遥遥对峙。战斗一触即发。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江小鱼，却缓缓举起了双手，做了一个标准的“投降”姿势，脸上甚至还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人畜无害的笑容。
“别激动，精灵老哥，误会，纯属误会！”他语速不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真诚，“我们只是路过，听到动静过来看看，纯热心市民，绝对没有非分之想。”
卡兰达尔的弓弦没有丝毫松动，眼神中的怀疑如同万年寒冰。
江小鱼见状，慢慢地将一只手放下，小心翼翼地探入自己的行囊，嘴里念叨着：“你看，我们要是真想干什么坏事，肯定先把这个夹子拆了扛走卖废铁对吧？这玩意儿看起来挺值钱的…啊不是，我是说…”
他在行囊里摸索着，最终掏出了一个用软木塞封口的深褐色玻璃瓶。瓶身没有任何标签，但里面晃动的液体却隐隐散发出一股混合着草药清苦和果酒微甜的气息。
“【净化药酒】，独家秘方，纯天然酿造，专治各种不服…呃不是，专治各种毒素侵蚀，活血化瘀，效果杠杠的。”江小鱼晃了晃瓶子，目光投向地上气息越来越微弱的小鹿，“它快死了，卡兰达尔。不是因为夹子，是因为毒。腐心藤的毒，对吧？”
卡兰达尔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
江小鱼继续道：“我不碰你的夹子，那玩意儿太高级，我赔不起。我就给它喂一口酒，死马当活马医…啊呸！是尽人事，听天命。活下来，算它命不该绝，也是你森林守护者功德无量；死了，你也省了处理尸体的麻烦，顺便还能把锅甩给我这个外来者，一举两得，怎么样？”
这番歪理邪说，配上江小鱼那副“我在跟你讲道理”的表情，让气氛变得有些…诡异。伊恩和艾莉亚娜都紧张地看着卡兰达尔，生怕他下一秒就松手放箭。
卡兰达尔眯起那双危险的竖瞳，目光在江小鱼脸上和那瓶深褐色药酒之间来回扫视。他的鼻翼微微翕动，似乎在分辨酒液中蕴含的成分。沉默，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几秒钟后，就在那小鹿的哀鸣几乎微不可闻时，卡兰达尔持弓的手，极其轻微地向下压了一寸。虽然没有收回箭矢，但这无疑是一个默许的信号。
江小鱼心中松了口气，脸上却不动声色。他拔开木塞，顿时，一股更浓郁的、带着清凉感的药香弥漫开来。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避开捕兽夹，将瓶口凑到小鹿的嘴边，缓缓滴入了几滴琥珀色的酒液。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浓雾依旧，溪水奔流，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那头垂死的小鹿。
起初，没有任何变化。卡兰达尔的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似乎在说“愚蠢的人类，徒劳无功”。
但很快，奇迹发生了。
小鹿原本急促而微弱的呼吸，竟然渐渐变得平稳悠长起来！它伤口处那些紫黑色的溃烂血肉，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变暗，形成一层硬痂，随后，那些黑色的血痂竟然开始片片脱落，露出下面粉嫩的新生肉芽！虽然腿骨依旧断裂，但那致命的毒素，显然正在被迅速中和、清除！
“这…这怎么可能？！”一个清脆而充满惊愕的声音从旁边的树丛后传来。
只见一个穿着简朴藤蔓与树叶编织衣裙的夜精灵少女，忍不住冲了出来。她看起来年纪很小，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她不顾卡兰达尔瞬间变得锐利的目光，跪倒在小鹿身边，仔细检查着伤口，手指颤抖地抚摸着那些新生的皮肉。
“毒素…真的退了！”少女抬起头，看向江小鱼手中的药酒，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腐心藤的毒，连族里的长老们都很难彻底清除…你这酒…竟然能中和它的毒性？！”
卡兰达尔看着眼前这一幕，冰冷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明显的波动。他缓缓收回了长弓，箭矢归于箭囊，但眼神中的警惕并未减少。他盯着江小鱼，沉声问道：“你，如何认得月影鹿？又如何知道它中了腐心藤之毒？你若真为救治而来，为何要携带武器，深入我族禁地？”
面对连珠炮似的质问，江小鱼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一脸无辜地摊开：“认得它，是因为它长得比较有特色，一看就不是普通鹿。知道中毒…嗯，我猜的，你看它伤口颜色那么非主流，肯定是中毒嘛。至于武器…”他指了指伊恩的剑和艾莉亚娜的弓，“我们没带攻城锤，也没扛着伐木斧，这一路上连根多余的树枝都没砍。防身的家伙总要带吧？这世道不太平，万一遇到不开眼的野兽…或者脾气不太好的精灵呢？”
他顿了顿，迎着卡兰达尔审视的目光，坦然道：“我再说一次，我来这里，真的只是想采几株月苔，酿一种…嗯，比较特别的酒。一种或许能引来真正英雄的酒。”
“月苔？”旁边的夜精灵少女米娅轻声重复，好奇地看向卡兰达尔。
卡兰达尔沉默着，如同山岳。森林的寂静再次降临，只有溪流和小鹿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他看着江小鱼，看着他那双清澈（至少看起来是）的眼睛，又看了看地上明显好转的圣兽幼崽，以及米娅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期盼。
良久，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杀意：“想要月苔？可以。”
众人精神一振。
“但是，”卡兰达尔话锋一转，语气斩钉截铁，“必须通过我族的三重试炼！”
“第一，独自狩猎一头潜伏在影木林深处的成年影狼，带回它的獠牙。”
“第二，徒步穿越回音谷，在谷中万千惑心之音中，保持本心，找到出口。”
“第三，在通灵古树下静坐一夜，聆听古树之语，证明你灵魂的纯净与坚韧。”
他每说一项，伊恩和艾莉亚娜的脸色就凝重一分。这些试炼，听起来无一不是凶险万分，针对的是武力、意志和灵魂的极致考验。
“三项试炼，任何一项失败，”卡兰达尔的声音如同最终审判，“你们将被永远驱逐出幽语森林，若再踏入，格杀勿论！”
沉重的压力笼罩下来。
江小鱼却摸了摸下巴，脸上看不出丝毫畏惧，反而点了点头：“听起来很公平，很有史诗感。不过…”他话锋一转，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我也有个条件。”
卡兰达尔眉头微蹙。
“每完成一项试炼，”江小鱼从行囊里又掏出两瓶【净化药酒】，在手里掂了掂，“我要免费赠送你们一坛这种药酒。不是交易，不谈价钱，只是为了证明，我们带来的，是诚意，而不是麻烦。”
卡兰达尔凝视着江小鱼，似乎想从他眼中找出任何一丝虚伪。最终，他冷哼一声：“随你。若你真有命完成试炼的话。明日黎明，影木林外，开始你的第一项试炼。”说完，他不再多言，俯身用一种特殊的手法，轻易地解开了那个危险的捕兽夹，然后小心地抱起虚弱但已无性命之忧的小月影鹿，身影一晃，便与米娅一同消失在浓雾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是夜，队伍在溪流边找了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扎营。篝火再次被压得很低。
当伊恩和艾莉亚娜还在讨论影狼的习性和回音谷的凶险时，一个娇小的身影，如同受惊的小鹿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营地边缘。
是米娅。
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飞快地跑到江小鱼面前，将一个小小的、用某种柔软阔叶包裹的东西塞进他手里。
“这…这是干燥的月苔样本，”米娅的声音很小，语速很快，带着紧张，“是…是给你们试验用的…不是正式的…”
江小鱼愣了一下，打开叶片，里面是几株虽然干燥，却依旧保持着银蓝色光泽、触手冰凉柔软的苔藓。正是他需要的月苔！
米娅看着他，大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低声道：“族里…已经有三个孩子和一位长老感染了‘灰肺病’…呼吸一天比一天困难，长老们用尽了办法，也只能勉强延缓…如果你的酒…真的那么神奇…”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用充满期盼和担忧的眼神看了江小鱼一眼，然后便像来时一样，迅速地消失在黑暗的森林里。
江小鱼握着那包冰凉柔软的月苔，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微弱月光能量，久久无言。他抬头，望向森林深处，那里，隐约可以看到一株巨大无比、树冠没入夜空与雾气的通灵古树的模糊轮廓，如同沉默的巨人，守护着这片土地和它的子民。
他轻轻摩挲着月苔，嘴角渐渐勾起一抹复杂的弧度，低声自语，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又仿佛是说给这片森林听：
“原来…你们也需要帮助。而且是很急迫的帮助。”
“那么…”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闪烁着如同星辰般的光芒。
“这场试炼，我非赢不可。”
夜风吹过，带动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有无数古老而微弱的低语在林中回荡，交织成一个模糊的意念：
“信义之人……携酒而来……百年……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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