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民国老教学楼每晚都会多出一间教室。
学长说里面有个穿蓝布衫的学生在抄书。
我们偷溜进去时,他忽然转头问:
“1937年的题,你们会做吗?”
第二天,学长疯了似的在纸上写满“解”字。
而我的作业本上,多了道用毛笔写的永世无解的数学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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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学校有栋老楼,青砖,爬满了薜荔,窗户是那种带着繁复铁艺花纹的,早就锈得不成样子。民国时期留下来的,据说当初是个女子师范。平日里学校不让学生靠近,锁着大铁门,只说年久失修,危险。
可关于它的怪谈,却一届一届传得神乎其神。
都说这楼邪性,白天数得好好的,就三层,每层六间教室。可到了深夜,尤其是子时前后,从远处看,那顶楼东头,会凭空多出一间来。第七间。
多出来的那间,灯是昏黄的,老式的灯泡,光线摇曳不定。里面总坐着个学生,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蓝布衫,背对着窗户,伏在那种带倾斜桌面的老式书桌上,一笔一划,不知疲倦地抄着什么东西。
“别去招惹,”陈默学长警告我的时候,脸色在电脑屏幕的光下有点发青,他推了推眼镜,压低了声音,“我有个老乡,去年不信邪,跟人打了赌,半夜翻墙进去看过。”
“然后呢?”我追问,心里像被猫爪挠了一下。
“然后?”陈默扯了扯嘴角,笑得有点难看,“回来就发起高烧,嘴里胡言乱语,说那学生回头看他了。病了一个多月,退学回老家了。人都……有点不太清醒了。”
他越这么说,我心里那股邪火就烧得越旺。怕是真的怕,可那股想要一探究竟的冲动,像藤蔓一样缠住了心脏。我们几个经常一起玩的,张涛,李莉,还有我,私下里不知道讨论了多少回。最终,在一个周五的晚上,宿舍楼刚熄了灯,我们三个交换了个眼神,悄悄溜出了宿舍。
没有月亮,风刮得紧,吹得老楼墙上的薜荔叶子哗啦啦响,像无数只小手在拍打。那扇大铁门的锁早就锈坏了,虚挂着,我们很容易就弄开了。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冗长嘶哑的呻吟,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一股混杂着陈年灰尘和木头腐朽气味的、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激得我们三个同时打了个寒颤。
楼道里漆黑一片,手电光柱扫过去,只能照亮脚下有限的范围。地板是木头的,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空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朽烂的骨头上。空气粘稠得如同水银,压得人胸口发闷。我们互相拽着衣角,靠着手机那点微弱的光,一步一步往上摸。
一楼,二楼……楼梯拐角的墙壁上,还残留着几十年前的标语,字迹斑驳,看不真切。三楼。我们停在楼梯口,手电光往东头一扫。
一,二,三,四,五,六。
只有六间。和白天一样。
“我就说嘛,肯定是骗人的……”张涛明显松了口气,声音却还有点发虚。
李莉没说话,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我肉里。
我不死心,又数了一遍。确实是六间。那传说中的第七间呢?难道真的是以讹传讹?一股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放松的情绪涌上来。
就在我们准备掉头回去的时候,李莉突然用力掐了我一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们看……看那边尽头……”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东头最尽头,原本是一面斑驳的、空无一物的墙壁。可现在……就在那片黑暗里,悄无声息地,多出了一扇方形的、透着昏黄光线的窗户。
不是幻觉。那窗户里,隐约映出一个伏案的人影。
心脏猛地一缩,然后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耳膜嗡嗡作响。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去,还是不去?
张涛已经开始往后退了。李莉看着我,眼里全是哀求。可我脑子里那根弦,那根名为“好奇”的弦,绷到了极致。来都来了……
我一咬牙,挣脱李莉的手,几乎是拖着发软的双腿,朝着那尽头的光摸过去。
越靠近,那灯光越是昏黄,像蒙着一层油腻。空气里那股陈旧腐朽的气味越发浓重,还夹杂着一丝……墨汁的臭味。
没有门。原本是墙壁的地方,现在是一个黑洞洞的门口。光从里面溢出来,在门口的地板上投下一小块昏黄的区域。
我屏住呼吸,一点点探出头,朝里面望去。
真有一间教室。
不大,格局和楼下那些一样,但桌椅全是深褐色的老式样,桌面上带着倾斜的阅读板。屋顶正中吊着一个孤零零的灯泡,罩着积满灰的乳白色灯罩,光线就是它发出的,昏黄,而且真的在轻微摇晃,让整个教室的影子都跟着晃动,如同置身水底。
就在教室中央,背对着门口,坐着一个学生。
蓝布衫,洗得发白,肩膀处甚至有些薄透,能看出下面清瘦的骨架。头发剃得很短,几乎是贴着头皮的一层青茬。他正微微佝偻着背,低着头,右手执着一支毛笔,在一张摊开的毛边纸上,一笔一划,极其缓慢而又专注地写着什么。那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带着一种非人的、机械的精准。
教室里静得可怕,只有毛笔尖擦过粗糙纸面的“沙沙”声,细微,却磨得人神经发疼。
我大气不敢出,手心全是冷汗。张涛和李莉也跟了过来,躲在我身后,我能感觉到他们身体的剧烈颤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那“沙沙”声,停了。
蓝布衫学生的动作,定格了。
然后,他的头,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不自然的,仿佛颈骨生了锈的速率,一点,一点地,转了过来。
没有血色的侧脸,青白。然后,是正脸。
干瘦,颧骨很高,眼眶深陷,里面黑洞洞的,看不到眼白,也看不到瞳孔,只有两潭深不见底的幽暗。他的嘴唇薄得像两条灰色的线。
他看着我。用那两潭幽暗,精准地“锁定”了我。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四肢僵硬得无法动弹。
他开口了,声音干涩,嘶哑,像是从破旧的风箱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浓重的、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尘土味:
“1937年的题……”
他顿了顿,那双黑洞般的“眼睛”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你们会做吗?”
……
时间好像停滞了一瞬。
下一秒,是李莉再也无法压抑的、短促到极致的尖叫,像玻璃被硬生生掐碎。几乎是同时,张涛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转身,疯了一样朝着来路狂奔,脚步声在空寂的楼道里砸出混乱绝望的回响。
我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嘣”地一声彻底断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思绪,我甚至来不及去拉几乎瘫软在地的李莉,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恐惧攫住了我,推着我的后背,让我像张涛一样,不顾一切地掉头就跑。
黑暗的楼道吞噬了我们,手电的光柱在墙壁和楼梯上疯狂地跳跃、切割,像垂死挣扎的萤火。身后,李莉带着哭音的、断断续续的呼喊和被绊倒的声响,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我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离开这栋鬼楼!远离那个穿着蓝布衫的东西!
肺叶火辣辣地疼,喉咙里涌上腥甜。我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会看到那张青白的脸,或者那件蓝布衫,悄无声息地贴在我背后。
我们是怎么冲出那扇吱呀作响的大铁门,又是怎么连滚爬爬地穿过荒草丛生的院子,一路奔回灯火通明的宿舍区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只记得回到宿舍,重重摔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时,心脏几乎要炸开,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张涛瘫在对面床铺的下铺,面如死灰,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胸口剧烈起伏,像一条离水的鱼。李莉被同楼的女生扶回了寝室,据说一路上都在发抖,语无伦次。
那一夜,我们三个人,谁都没能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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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阳光刺眼地照进宿舍,驱散了夜晚的阴霾,却驱不散心底那彻骨的寒意。一切仿佛一场噩梦,但身体残留的疲惫与恐惧,又无比真实地提醒我们,那绝不是梦。
上午的课,我们三个都缺席了。我浑浑噩噩地躺在宿舍,头痛欲裂,一闭眼就是那昏黄的灯光,那僵硬的背影,和那双转过来的、空洞的黑眼。
快到中午的时候,隔壁宿舍传来一阵惊恐的喧哗,夹杂着什么东西被撞倒的声音。我心里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趿拉着鞋子冲过去,只见陈默学长的宿舍门口围了几个人,个个面带惊惶。
挤进去一看,我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陈默学长坐在书桌前,头发凌乱,双眼布满血丝,直勾勾地瞪着前方,嘴里发出嗬嗬的、无意义的声音。他面前,桌上,地上,散落着无数张白纸。而他右手紧紧攥着一支笔,正在那些纸上,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机械的速度,不断地、反复地写着同一个字——
“解”。
一个接一个,一行接一行,一页接一页。
全是“解”字。
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力透纸背。有些笔画因为用力过猛而划破了纸张,墨迹淋漓,看上去触目惊心。他的动作僵硬而急促,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操控着,不写完这个字,就永世不得超生。
“陈默!陈默你怎么了?”有同学试图去拉他。
他却猛地甩开,喉咙里发出更响亮的嗬嗬声,写字的动作更快,更癫狂,仿佛在与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搏斗、挣扎。
周围的人都被这景象吓住了,不敢再上前。
我站在那里,手脚冰凉。1937年的题……你们会做吗?陈默学长是在“解题”?他用这种疯狂的方式,在解那道根本就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题目?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缠紧我的心脏,几乎让我窒息。
我失魂落魄地退出了那间混乱的宿舍,回到自己的床位,颓然坐下。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书桌上。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桌面——摊开的《高等数学》教材,几支笔,一个笔记本。
本能地,我伸手拿过了那个普通的软抄本。
指尖触碰到封面时,传来一种异样的、冰冷的滑腻感。
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翻开了本子。
前面几页是我自己的课堂笔记,字迹潦草。一直翻到后面,接近中间的位置,有一页是空白的。
不,不是完全空白。
在那页纸的正中央,没有任何征兆地,多出了一行字。
是用毛笔写的,墨色乌黑,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光泽。那字迹工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刻板与僵硬。
那是一道数学题。形式古怪,符号陌生,是我从未见过的类型。题目的表述方式,也带着一种陈旧的、拗口的语感。
它就那样,突兀地,印在我的本子上。
像是早就等在那里。
又像是,刚刚被人,用那支冰冷的毛笔,悄无声息地写上去。
我盯着那道题,瞳孔骤然收缩。
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笔记本从颤抖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那道题,我认识。
它就是昨晚,在那个多出来的、弥漫着墨臭和昏黄光线的民国教室里,那个穿蓝布衫的学生,转过头来,向我们提出的——
那道来自1937年的,永世无解的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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